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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美国小旅馆见闻录》是美国当代社会生活,特别是美国底层社会生活的真实

写照。

洛杉矶堪称美国都会的代表,素有“移民天堂”之称,文化呈多元状态。在洛

杉矶侨居多年、经历丰富的作者张索时(张厚仁),主动翔实而且全面地叙述了他

的所见所闻:美国底层社会的两个组成部分--妓女和贩毒之间的伙伴关系,以及

警察与之进行的或明或暗的斗争,从而提示了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美国,妇女卖淫的

家庭根源和社会根源,反映了他们沦入深渊之后,一面挣扎一面堕落和苦况。

介绍美国底层社会的三教九流以及黑黄两道之间的错综纠葛的作品,在中外书

海里尚不多见,而且该书文笔洗炼流畅,魅力独具,故事引人入胜,极具可读性。

《美国小旅馆见闻录》将给读者许多有益的启示,值得研究与深思。尤其对于想了

解美国的人来说,更值得一读。

一、楔子

高速公路上拼命追赶的警察们终于抓住车速80英里的黑人罗德尼·金恩,发现

他不只行车超速,还有犯罪前科,当即展开殴打。后来出庭,他们辩解说,对象换

了白人,也会照打不误。我完全相信。产生这暴力行为的动机含有心理的、情绪的、

道德的、历史传统的等等许多因素,绝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种族歧视造成的种族迫害。

在法律健全的前提下,司法与执法显得特别重要。执行法律的人应该时刻注意,

捍卫神圣法律的时候自己是否触犯法网。具备民主政治传统的国家更要注重执法者

的素质,要做到公正廉明,必须克服特定条件下难以克服的人性弱点。我想,这主

要是特权感吧。

我没有遇到过罗德尼·金恩那样的不幸,从而领教警察老爷的辣手,其实,他

的遭遇也不妨视为幸运,这要看你从全案的哪一点观察,因为他迟早能拿到一笔数

目可观的赔偿金。然而,由干在洛杉矶当了五年小旅馆的经理,使我得以经常接触

这支警察劲旅的各路精英。

一般说来,在美国拥有一百个房间以下的旅馆都叫小旅馆。旅馆细分为HOTEL

(旅馆)与MOTEL(汽车旅馆)两种,MOTEL是MOTORHOTEL的缩称,好像只有美国才

有,二者并无绝对的大小高低之别,HOTEL就一定大而贵,MOTEL则必须小而低廉。

不过凡是MOTEL都有与其规模相称的停车场,倒是无一例外。

美国著名作家索尔·贝娄在一篇小说里说路边的那些小旅馆,尽是藏污纳垢之

所。可是,高级区的大旅馆,闻名国际的五星级连锁旅馆住客的品德和身份准保与

其衣著和汽车一样光鲜高雅、洁净无暇吗?比起小旅馆,当然强得多,但我不信,

业经识破而有益无损的妓女生意它们一定不做,往来旅客中也绝无贩卖毒品的亡命

之徒。警方跟我的想法似乎不大一样,不然他们不会专找小旅馆麻烦,尤其是黑人

区和肤色混杂区有三十个房间以下的小小旅馆。我从未听说过警方设圈套引诱希尔

顿之类豪华旅馆上当,而我管理的M旅馆才24个房间,警方偏喜欢光顾。

M旅馆开在洛杉矶城中区的黄金地段,位于以墨西哥人为主讲西班牙语人的聚

居地。来此投宿的旅客十之八九是拉丁族裔,此外便是黑人了。白人走错路也不住

这儿,更不用提有钱的人。亿万富翁在DOWN TOWN的好莱坞大道跟荧荧流驾搭讪,引

出一段风流佳话,这些我们只能在银幕上看到。

萧条的1990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独自在M旅馆值班。连续工作了24个小时后,

由于生意淡,四围安静,警卫守在门前,我很放心的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值班室照

例门窗紧闭。正在熟睡之际,急促的铃声响起,我本能地立刻清醒过来,稳步走到

窗前,窗外站定一个黑头发的男人,三十余岁光景,留着一撮短髭,身材不高,容

貌平常。他表示要租房间。他的英语口音纯正,听不出母语是西班牙语者讲英语的

味道。但从外表一望便知,他是西语族裔。

“租多长时间?”我礼貌地问。

“一小时或两小时都可以。其实十分钟就够了。”

听到这里,我仔细端详来客。自我接手经理工作以来,他没到过M旅馆。虽说

生客,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跟出出进进的西语裔熟客一般无二。干汽车旅馆经理这一

行,眼力最要紧,讲究见过一次面,两三年后再来,还能依稀辨认得出。

他的最后一句话引起我的警惕,我忙说道:“我不在乎你住多久,请问一共几

位?”

“两位。”他扭过头朝他的左首递了个眼神,于是从黑暗中往小窗的正面视野

里移进一个女人的头。

M旅馆日夜登记租房,全都利用一只嵌在墙壁间的小窗,她起初站在小窗视野

以外,我没瞧见。此刻,她向我嫣然一笑,我定睛打量着她。白肤金发,玉立长身,

根据我的经验,应届欧洲裔美国人。我虽不认识她,但肯定不是妓女。她生得端庄

秀丽,笑起来很甜,真像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如此标致的姑娘找个比她矮的短髭

郎——我对小胡子素无好感,未免是太委屈了吧……

“请问你有ID(即ID卡,美国居民证)或者驾驶执照吗?”说着,我从窗口递

出一张租房登记卡。

他把驾照远远对着我晃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填写登记卡。

我指着他身边的姑娘问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他没有回答。我可非问出明确的答案不可,即便是带妓女来租房的客人也会爽

快地回答。“是的,她是我的女朋友。”唯独便衣警察不敢称是。如果承认是和女

友一起租房,精心设计的陷阱便告吹了——男女朋友之间谈何卖春?

他放下笔抬起头来,把脸凑近窗玻璃,几乎贴在上面,降低了声音只吐出一个

词,而我只能听清其中的一个音节:“HO……”

他的答话透着蹊跷。来租房的,我接待过成千上万人次,从来没有一个如此回

答问题。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大声问道:“什么?”

“HO……”声音不变,姿势不变,他照样重复了一回。

“无房可租。”我不由而然带着怒气回绝了他,可是他听了并不走开,警卫见

状过来干涉。说时迟,那时快,跟他来的姑娘拦住警卫,双方竟交上手了。同时,

短髭郎向我亮出警徽,随即跟姑娘一起收拾警卫,他们俩都对我怒喝道:“打开门,

转过身去,举起手来。”

我按照他们的指示做了,一面抗议:“我不租房间,你们就抓我?”

姑娘一个箭步窜进值班室:“闭上嘴。”哗啷啷抖出一副亮铮铮的手铐,把我

双臂反剪到背后,锁住我的手腕。我被迫扭过身去之前还来得及瞧她一眼,她发起

怒来更美了,粉面含喷,别具风韵。

我提出要给老板打电话,因为我和警卫一走,旅馆就唱空城计了。那怎么行!

短髭郎叫我不要担心,这里自有安排,保证一切如常。我再度提出打电话的要求—

—犯人还可以打电话呢。他们执意不允,我只好俯首听命。

旅馆门外不知何时停了那么多警车,里面坐满抓来的人,好比渔夫出海,银鳞

满舱,如今要启程返航了。两辆警车分别把我和警卫押解到警察局。

警察局的走廊上,靠墙有一条长长的木凳,已经有几位戴铐面壁坐着了。其中

有个小伙子,看上去面熟,冲我挤挤眼,好像说:“你怎么也来啦?别怕,没什么

了不起。”长木凳上钉着一条长链钢铐,押送我的刑警把我的铐子锁进凳上固定钢

铐的长链,我也面壁坐下了。不一会儿,那姑娘又出现了。手里捏着一张表格,仔

细记录下我的健康状况和体貌特征。检查的时候,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名牌香

水味,刺激得我的鼻管奇痒难忍。

与我同案的警卫铐坐在长凳的远端。我发现他的鼻子“大”了,脸肿了,衣冠

不整,垂头丧气,一副狼狈相。人的祸福非自己所能意料,转瞬间便成了阶下之四,

想至此,我微微叹了口气。

警卫的鼻子骤然“大”起来,当然是警察的杰作。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另一次

警察创造的杰作……

M旅馆门口经常有人晃来晃去,不分日夜。警察突袭搜身,是家常便饭,但纵

使搜到毒品,也往往由于不够规定数量不可以贩毒论罪,只得放人。尤其是屡次脱

网而有贩毒前科的嫌疑犯,明知旧习不改,却又抓不到把柄,警察一方面恨狐狸狡

猾,另一方面也猜得到对方会笑自己无能。这股儿又气又恼的烈焰在胸中奔腾,岂

有不找个喷火口之理?

一天晚上,两名便衣警察打门口带进来一个嫌疑犯。后者是个年轻的“老狐狸”,

短小精悍,黑鬈发、黄眼珠。从值班室窗口经过时,二位便衣亮出警徽,对我咧嘴

一笑。我深深点了一下头,意思是悉听尊便。没想到他们把那小个子带到值班室的

另一个门口,位于楼角,四顾无人,两位老爷将身遮住他们的“猎物”出拳猛打。

我忙缩回头去,装没瞧见。他们一面打,一面警告他别出声。那小个子也真有种,

竟一声不吭。约莫一刻钟光景,再经过我的窗口时,二位老爷同时向我作出“OK”

的手势,得意地笑着。我也回以“OK”的手势,凑趣地笑起来。他们的笑容之舒展,

好比粗莽的壮汉新征服难缠的情人。挨打的可笑不出,因为他脸肿鼻涨如浮雕,就

像今夜我们的警卫一样。不同的是,他精神抖擞,他抬着头走过窗口,向我投过得

意的一瞥,仿佛说,瞧,这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还来修理人,太寒枪啦!

“短髭郎”忽然来到我身边。擎着一卷纸挥舞着对我大喊大叫,我被他叫懵了,

细辨他的意思是责备我不该做妓女生意。他认为,我不在乎他租用房间十分钟,就

意味着我常做SHORT TIME(短时间)生意,也就是妓女生意。洛杉矶市法院规定M

旅馆房间起码租用12小时,违者以提供卖淫场所论罪。我寻思,他要惩罚我有意出

租房间的那一点初衷。

我静静听他吼完了,他用纸卷儿猛戳我的太阳穴,最后几句夹着吼叫的话我就

听不清了,然后踏步走开。我不敢回头看,变换姿势腕部更疼。我很懂得他对我极

为不满,而情绪始终闷在心里。他果然没对警卫吼。陆续有“新人”进来,一溜儿

长凳全坐满了。

我只想早点了事,我不放心旅馆。不料,一坐就是三个钟头,身子动弹不得,

越动铐得越紧,越动越疼。这其间铐在凳上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先松掉铐子,再带

进一间小室,我知道那是去履行手续,然后便离开警局回家。我好羡慕。

一位老黑人警察腋下夹着文件夹,斯斯文文走过我的身边,我忍痛转身求告:

“先生,我坐得太久了。”他礼貌地停住脚步,绅士风度地点了一下头,淡然一笑

说:“正是要你坐得久些。”

我像被人在伤口上撒了盐。我恍然大悟,这是故意整我,他们明知我无罪,又

不肯放,为着叫我多吃些苦头。

“先生,”我对路过的一名警察大声叫道,“我头疼得厉害,我要去看医生!”

随后哼啊唉的吵个不休。一面寻思,这招儿不灵怎么办。

他一声不响地找来钥匙,打开钢铐,带我进了一间小室,室内有一黑一白两名

警察,叽哩咕噜地嘲笑了我一通,指挥我双手沾墨印指纹,折腾个够才给我挂上带

号码的牌子照像。

临了,打室外进来一名便衣,吩咐我:“手插进裤兜,别动,走出去。”我赶

快把双手插进裤兜动也不动。他押着我,一前一后,走出了警察局。

一个月后我如期出庭,法警告诉我:“警方没有起诉,你可以走了。”这早在

我意料之中,何况又不是第一次,所以不觉奇怪,轻轻松松地走出了法院。

二、C旅馆手记

1.初抵天堂

1985年4月29日我从上海登机飞赴美国。我和妻子、女儿同时拿到移民签证,我

先走,三个月内必须寄两张机票给她们,才能来美会合。人人说美国是天堂,我知

道天堂虽好,除了空气,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不管多么重的工作,只要用我,只

要我能做,我就做,我了解自己。

开杂货店的赵小姐征用杂工,我去应征,现有的一名杂工因故每周少做两天,

我来补空,月薪三百元,并相约翌日电话联络几时上工。

我盘算了一夜,明天何时打电话给赵小姐恰当,终于选中上午11点,才满意地

睡去。挂钟叮叮咯咯敲了11下,我兴冲冲地拿起电话。“哈啰,请找赵小姐。”

“我就是,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永远那么柔和。

”我姓张,昨天到贵店应征,您应该今天告诉我上工时间”

“已经有人了,”她的声音突然硬起来,“店里的活儿你做不合适,对不起。”

L商场即将开业,征守夜的人。陈经理听了我的自我介绍说,守夜关系重大,

出事反应要快。我说我年纪大了一点,人还机灵。他又说,安全至上,非本场员工

严禁入内。我说,您放心,一只小猫都不让溜进去。他显然对我感到满意,笑着领

我去看值班室,紧邻公厕,又窄又小,水泥地面,警报系统在墙上。“抱歉,值班

室没有床。”“没关系,经理,地上照睡。”我说。

陈经理说:“明天我们电话联系。”这句话像鞭子抽在身上,我想起了赵小姐,

悚然而惊问道:“经理,您这是什么意思?”陈经理拍拍我的肩膀:“明天打电话

约你来办录用手续。”

明天,多少人靠明天活着。第二天我坐守电话旁,整个上午没消息,我忍不住

先打电话:“哈啰,请接陈经理……您好?我一直等您的电话。几点我可以过去办

手续?”

“不用了。你没有社会安全卡。守夜人员要向警方备案。”

“您昨天没提,我马上找朋友开车带我去办。”

“哦,你还不会开汽车呀。昨天怎么不讲?我看,再等机会吧。”

最苦恼的是不明白原因,不过,失败者总是无理可讲。我不敢问津餐馆;旅馆

工作适合我,可是每次应征都失败。某路边摊诚征帮厨,老板说“帮厨”啥活都做。

凡是厨房里的人叫你做的,你就得做。我听了不禁惊骇,如果有人在厨房吩咐我到

他府上捉妖,也得照办?

“奇迹大多出于厄运。”来美第16天早晨9点,我拎着全副行李叩洛杉矶第79街

C旅馆办公室的门,报到上班。头天晚上电话应征经理工作时巧遇同乡马宝山,他

愿倾全力相助。

位于黑人区的C旅馆共有10个房间,设经理一人,全天候值班。每周公休一日,

管吃,月薪500元,除修理性的活计外,一切工作经理全包。宝山与我素昧平生,却

不厌其烦地从登记租房应对旅客,教到铺床叠被收拾房间。他说要想保住这份工必

得学会睡觉,可是单靠一日之中清闲时光的休息还不够,全看意志力了。睡眠不足

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战胜它。因为C旅馆以做短时间生意为主,昼夜不息。

头天值班我很紧张,又怕睡熟又怕睡不熟,睡熟了客来不知做不成生意;睡不

熟头昏气促打不起精神。我想出个好主意——喝可口可乐。三罐下肚睡意顿消,不

过亢奋造成失眠,我只好以饭碗为重,能挺多久是多久。前三天反应剧烈,过后居

然挺住了。不久学会夹缝睡眠法,能在半小时内说睡即睡,闻声即起,我变成一部

机器了。

C旅馆的过往旅客清一色是黑人,且多是领救济金的黑人,但全开着汽车偕女

友来。收费低廉,起价5元,可住一小时,其实一刻钟尽够。住一夜20元左右。黑人

用过的房间有股形容不出的气味,难以忍受。我闻了反倒觉得高兴,越是受不住的

活儿越不会有人抢我的饭碗,逐渐习以为常,“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旅馆出事都在夜晚。宝山和易亮白天外出工作,夜晚归宿受托照看旅馆,老板

姓余,另有事业,难得一来。我初到时适逢宝山赋闲,某天中午,他突然问我要不

要换一副眼镜,我听出话中有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转告我,余老板听易亮谈

起我清房不干净,打算炒我鱿鱼。平地风波,我感到一道寒流顺着脊背直流下来,

急出两行热泪。

“宝山,我没退路了。”

“老张,别着急,听我的。我跟余老板讲你可靠,工作又重,换了人不见得就

好,他答应试试看。”

“我一定努力做……我忘不了你的大恩。”

“哪里话,老张。有我吃的就有你的。这儿干不了,我带你另包旅馆做。”说

着,他一口气干了一大杯啤酒。

我的深度近视纯因读书而致,爱书而不知爱护眼睛。家贫灯暗,凑近书看,于

今则凑近马桶看,唯恐刷不干净丢了饭碗。旅馆墙外常有学童经过,结成队唱着歌,

我想起我的童年。让梨之龄,祖父曾赞我唐诗诵得好;岂料,青春的理想如昨日黄

花。我悄悄抹掉眼角的残泪。转念一想,人来美国,过去做什么不必记挂,未来做

什么也不必记挂,随遇而安,一步步走下去,可是走到哪里呢?

C旅馆的房间一字排开,外端是Office(办公室),左首洗衣间,坐在办公桌

前向外望去,旅馆全景尽收眼底。出入口面临79街,三株高大的棕榈树围守着一丛

不知名的鲜艳的红花,迎风飘舞,好像安慰我的寂寞。夜幕低垂,黑暗笼罩大地,

晚风吹来阵阵疯狂的笑声,尾音随着归鸟飞向远天,颇有几分悲凉的意味。

2.暗藏春色

在加利福尼亚州,卖淫这古老的行业为法所不容。有人利用陪酒女为KTV助兴,

殊不知,这是色情架构不是高科技,毋须飘洋过海引进来。我想,当旅馆提供卖淫

场所时,它不也成了妓院?只不过不蓄养妓女罢了。

虽然租房时间长短不足为凭,但同一女性数日或一日之间租房数次,男友各个

不同,其行业不问可知。

萧伯纳的名剧《华伦夫人的职业》,对于女性宁为娼不做工的心理有着深刻的

描述,我从一位韩国女青年的事迹得到印证。

她常带不同男友来C旅馆住,唱歌跳舞陪酒。她生得瘦小,声音嘶哑,唱啊跳

的,我实在替她难过。她的朋友却兴致很高,按着节拍鼓掌怪叫。附近一家服装店

的韩国老板动了义愤,特地把她叫到店铺后堂,粗声大气而纯属善意地训了她一顿,

她红着脸低下头一声不吭。当晚,热心的老板设宴款待她,第二天给她换上一套新

装,并亲自驾车送她到韩国人开的制衣厂上班。

隔天晚上,月儿正圆,我不忍辜负清静独自在停车场上徘徊。微风吹过,传来

歌舞声。好耳熟?正寻思间,7号房间门开了,月光映出一副熟悉的面庞。“果然是

你。听说你去制衣厂啦?”我问道。

她快步走来,愤愤不平地说:“制衣厂不是人呆的地方。老板的脸比屁股都难

看。车水杯薪,买化妆品还差不多。分分秒秒在眼酸、心跳、流汗中度过,这样活

着不如死!”

我望着她苦笑而已。

诚然,理由正当的风尘沦落人并不多见,但今日美国确有令人无限感慨的风尘

之叹。

某夜,一辆老爷车载来一户人家。夫妻俩、十岁男孩和婴儿。我不想一次租出

三天。一天一租,出现麻烦第二天可以不续租。

“先住一天好吗?”我用商量的口吻婉拒。

夫妻俩说经过长途奔波想多歇几日,三天后赶赴芝加哥。去年曾住过这里,印

象很好。

女人怀中的小天使已经睡熟,手上领着的男孩瞌睡连连,我不能说不。半月前,

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名子女来此也租三天。很快露出破绽,“丈夫”是街上拉来的,

我不得不让娘儿四个提前退房。不料,三个孩子天天到我这儿找娘,他们露宿于旅

馆外无主的废园,我很后悔。

早上9点,那四口之家的男主人只身开车出去了,我预感不妙。我收拾房间时,

见她的房内换了个男人躺在床上。等这男人走了,我借故到她屋去,她明白我的来

意,请我不必担心,原订计划不变。她的男孩怯生生望着我,小天使对着我笑,她

叹了口气,娓娓谈起她的身世。

她原有着贫穷而和美的家庭,父亲的油漆刷使一家三口经常免于饥饿。不幸,

他染上赌博恶习,从此一家人在忧虑、吵闹、恐惧中度日。为了代父偿还赌债,她

15岁时就辍学去当脱衣舞女。

晚上跳舞,夜里不是陪客人睡觉,便是任老板随意轻薄,稍不如意抬手就打。

她的女朋友海伦愤然说,陪宿的“外快”老板吞了一半,还不如自混呢。在海伦男

友的帮助下,她摆脱舞场老板的追索。哪知,才离虎穴又入狼窟。海伦的男友经营

地下妓院,海伦专门物色“对象”,从中牟利。她被迫在那里做到期满,本想嫁人

结束卖笑生涯,可是遇人不淑,都把她当玩物。现在两个孩子要吃要喝,欲罢不能,

茫茫前路,归宿在何处?

她失声痛哭。孩子们也跟着哭。我默默祈祷上苍赐福给这年轻的母亲。

大多数风尘女子与其说受困于环境,毋宁说受困于毒品。换言之,若无万恶的

白色粉末,她们当中会有更多人走向新生。

菲玛不断更换男友,每当男友走后,她总独自留在房内20分钟。先用刚刚赚来

的钱买毒品,随后关上房门吸用。她不瞒我,我既租房给她就得容她享受这片刻的

欢愉。要不是看她从不生事,我绝不租房给她。唉,这里的女性哪个清白?能保住

饭碗一定业绩好,我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菲玛记不清在什么朋友的生日派对上受了诱惑开始吸毒。她不愿碰伤心事。毒

品使她丢了工作而沉沦,唯有用自身做本钱满足代价高昂的嗜好。她又恨它、又离

不开它。如今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赚钱找痛快。还算幸运,每天100元就够。

蒂娜毒瘾大,她微笑着告诉我,有一回一口气吞掉价值500元的毒品。所以她既

卖身又充当毒贩腿子,她说宁肯虐待肉体也不亏待灵魂。但她乐于出卖灵魂换毒品,

可惜她的灵魂不值一文钱。她用白灰冒充毒品,被买主识破,痛打一顿,夜里把她

跟狼狗关在一起,被狗咬得死去活来。快天亮时,她居然联合一名过路人把狗引出,

用皮带套住,卖到韩国城,狼狗变佳肴。她的成功秘诀是,答应事成后送给合作者

一小包毒品。

毒品的威力生生拆散了秉性善良的费柔一家。我同情费柔的遭遇,经常给她零

用钱,让她打电话给她的小女儿。她给我看过女儿的照片,长得像莎丽·邓波儿。

费柔的同居男友不辞而别,她伤心欲碎,借“毒”解愁,越陷越深。最近她的母亲

接了电话不再转给她的女儿,说她不配做母亲,除非戒掉毒瘾,返回家门,尽到母

亲的责任。费柔向我转述时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过一会儿,又去拉客赚钱买毒品

了。她被警察抓了无数次,警方治标不治本。我奇怪,为何不送她进戒毒所?如果

少开监狱多开戒毒所,将来,天堂里的人准比地狱多。

3.孤女奇情

旅馆像树林一样,百鸟飞栖,这一天飞来一只凤凰。

她身穿白色纱裙,提着裙摆走下时髦的黑色福特车时,宛如月亮涌出夜空。身

后是位中年绅士,黑发间夹杂银丝,架着金边眼镜,穿戴廉洒飘逸,显然属于老派

人物。他在Office窗口登记租房时,她远远等着,拈着一枝白玉兰,不时怜惜地嗅

着。我想,她自己何尝不是一朵娇花?当那绅士向她举了举刚拿到的6号房间的钥匙,

她款款走到他的身边,殷勤地挽起他的左臂,回眸对我浅浅一笑,颔首致意,我连

忙躬身答礼。

激烈的谈话声划破寂静的黄昏,想不到是6号房间。我轻轻敲开房门,她和男友

为了一张百元钞票闹开了。她的男友指着她对我说:“克丽斯汀怪我不该为钱争吵。

我想,如果没有人从我的钱包里把钞票取走,为什么找不到呢?”克丽斯汀镇静地

说:“那么,你认定是我取走的啰?”她的绅士男友瞧了瞧我,没有答话。我说:

“先生,什么时候发现丢钱的?”

“一小时前。”

“租房后你们当中谁离开过这间屋子?”

“谁也没有。”

“我冒昧问一句,先生,你有没有单独进过浴间?”

“没有。我们只对坐着谈话。”

“始终隔桌对谈吗?”

“有时拥抱一下是免不了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克丽斯汀插话进来:“我相信他的钱不是在外面丢的。可是他的钱包始终随身

带着,一刻不离,没有理由确定绝对是在这个房间里丢的。我想他可能是花完忘记

了,在所难免,谁花一分钱记一分钱账?”

“你说得有理,”她的男友史密斯先生道,“不过,那是我今天早晨从银行新

取出的500元当中的一张。这五张百元钞票放在钱包里没动过,衣袋里的几十元零钱

尽够打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地毯破裂处、马桶水箱里,我的胸罩,甚至内裤全部翻遍,仍旧找不到那张

百元钞票,怎么解释?”史密斯先生俯首缄默。克丽斯汀继续说:“你心目中的窃

贼放着五张百元钞票不偷,只偷走其中一张,为什么?难道真有所谓义贼?”

史密斯先生困窘得涨红了脸。我替他解围说:“先生,如果你愿意,打电话报

警吧。”史密斯先生双手摊开,耸耸肩说:“好,我认输啦。再见。”回过头对我

说:“很抱歉。谢谢你。”他猛地正了正西装和领带,头也不回,大步跨出门去,

开车走了。

三天后下午4点钟,来了一男一女两名青年。站在C旅馆停车场上面对面交谈,

然后那学生模样的穿着牛仔装的女郎,从容地走到Office窗口,掏出一张五十元钞

票,客气地请求换成零钱。我换给她了。她道了谢、回到同来的年轻男子身

天逐渐黑下来。我发现那年轻男子依然站在靠近出入口的地方东张西望,同来

的女郎不见了。我锁上Office的铁门,走到他跟前,告诉他,我是C旅馆的经理,

并问他究竟为什么长久地站在这里。他用带着浓重西班牙裔口音的蹩脚英语,结结

巴巴地说:“我在等我的女朋友,她租完房间去买晚餐了。”

“租金是谁付的?租了几号房间?”

他有些紧张,而越紧张越说不出话,老半天才迸出几个字:“我的钱。3号房间。”

我恍然大悟,对他说:“你给了你女朋友一张五十元钞票,对不对?”他点了

点头。我接着说:“她根本没有租房。她到Office窗前把你给她的那张五十元钞票

兑换成零钱,她就回到你身边了。”

“既然没租房,她手里怎么会有3号房间的钥匙?”

我走进Office取出3号房间的钥匙,领他来到3号房间门前。我的那一把当然打

得开房门,而他的那一把当然不合用了。我将两把钥匙凑到灯前比较,指给他看:

“你那把钥匙的牌子上没有旅馆名称。”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回家吧!她不会

回来了。”

初秋的傍晚,一个又脏又丑的矮汉子,搂着个如花似玉的俏佳人前来租房。慢

吞吞的讲话大概显出我不够热情,矮汉子打衣兜摸出一叠百元钞票往登记台上一拍,

然后继续填写旅客登记卡。我视若无睹。办完租房手续,我慢悠悠递出来钥匙。他

抄起钥匙,顺手把那叠百元钞票随便往怀中一揣,搂着女朋友的腰肢,哼着小曲进

4号房间去了。

不久,我看见有个少年蜷坐在墙角。我走过去,他很惊慌,纵身闪避开来想跑。

我温和地喊住了他,问他住哪儿。他不吭声,挥手指指4号房间。这时,4号房间门

开了,“俏佳人”抬起机警的眼睛四处搜巡,少年飞也似的跑过去,她闻声也奔过

来,在停车场中央会合。

“他是我的弟弟,”她小声对我说,“我要租间房,可以吗?”

“为什么?你不是有房间了吗?”我诧异地问。

“那是他租的。我租一间给弟弟住。”我未置可否。“我有ID。我出面租房。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行行好。”

我还是没答应她的请求。旅馆不租房给未成年人;女子出面租房诸多不便,她

的身份若有问题,永远是警方的把柄。可是如果不租给女人,又要蒙受歧视妇女的

罪名,所以很费思量。

“我会看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怜可怜这个孤儿吧。”

她要求住1号房间,我同意了。那少年冲过来抱住我,胸脯一起一伏,抽抽搐搐

地哭了。

1号房贴邻洗衣间,离Office最近。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各房熄灯安寝。我瞅

见1号房间的窗玻璃映出一道火光,旋即熄灭,过后又亮了一会儿。我去敲门。窗帘

隙开一条缝,尔后门开了。她坐回椅子上,那个男孩子已打着轻鼾沉入梦乡。“我

以为是你的弟弟……不放心,来看看。”

“他早就睡下。我的朋友烂醉如泥,起码要睡到中午。我在这儿歇着。她用手

点了点桌上小纸包里的白色粉末,我明白刚才起亮光的原因了。“我很懂得你为什

么不相信我。我给你找过两次麻烦……”

我打断她的话说:“两次麻烦?你什么时候来过?”

她笑起来的姿势美极了,笑声像一串银铃:“这么说,我的化妆术成功啦?实

不相瞒,那张百元钞票的确是我偷的,另外还骗走人家五十元。”

“今夜你的朋友醉倒,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你……你……你莫非已经得手了?”

“今天不等钱用。况且,他是我的伙伴。”

“你们姐弟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榜样会教坏你的弟弟!”

“说来话长。我的故事也愿意有个人知道——”

我名叫克丽斯汀·怀特。“神偷”怀特的嫡裔。我的远祖在独立战争时期投效

军旅,因窃得一份重要军事情报而建立奇功,从此“神愉”怀特这绰号便扬威四海。

怀特的神技像勋位一样被家族继承下来,但只有我的父亲这一支得到真传,那主要

靠天分。不过,假如九泉之下有知,他一定伤心不已,因为子弟大都违背了他的遗

训,将神圣的技艺用于盗取财物,沦为鼠窃狗偷之类的宵小。我的父亲看重操守,

从来不取不义之财。他擅长制作和修理各种保险箱的锁,不幸卷入一场遗产争夺案,

被控协助遗属盗取非分遗产,实际他只替朋友配了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嫉妒他才能

的同行借以大肆攻击,他怀忿难平,含冤莫诉,郁郁以终。

我的母亲芭芭拉·怀特代行父职,立志要把我们姐弟二人培育成材。可是她看

出自己的一儿一女不是读书的材料,独对开箱锁兴趣浓厚,我6岁时就能用一根细铅

丝打开房门,研究起各类锁钥,久而不倦。我母原是我父的得力助手,他的绝技无

不烂熟于心。自从我父去世,母亲便歇掉修制保险箱的生意。见我姐弟俩别无所长,

就改变初衷,致力于传授我父的不传之秘。

母亲常说,做父母的应留给子女两份遗产:健康与学问。她认为单是体质好还

不够,后天的锻炼更加重要,所以请名师教我“女子防身术”。她把怀特的传家神

技也只当成防身之术,父亲的下场使她不愿意我们承继父业。我的母亲坚忍固执。

她要我立誓不用她所视为神圣的技艺行窃取财。她经常对着我的脸凝视、叹息,起

初我不解其故。她对我说:“孩子,我真替你担忧。你的教育程度低,无法脐身于

上流社会,而你的美貌易受危险的诱惑。妈妈所能做到的是,向你提供防身本领,

以期自卫和卫护你的弟弟。”

后来身染重病,母亲自知势将不起,在病榻上拉着我和弟弟的手,盯着我们的

眼睛说:“克丽斯汀、保罗,你们听着,妈妈这一去你们就成了真正的孤儿。谁来

照管你们?”她扭过脸去,仰望天花板,手仍然握住我和弟弟的手,沉思了好久说:

“有个问题我想了又想,盼望知道你们的回答,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说:“什么问题?妈妈你快说呀!”

母亲突然坐起身来,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正色说:“假如你们去偷盗,被困

在屋里,如何脱身?”

我和弟弟遵命各写一份答卷。弟弟的答案是:“我记得妈妈讲过一个故事,徒

弟学成,偷儿师父要考考他,把他关进人家的衣橱,再用原锁锁上。这家主人夜晚

回家歇息,听见衣橱里有猫大叫。主人开橱放猫,跑出个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的人,

以为是鬼,吓得大叫而逃。徒弟考试及格了。我要学这老办法脱身。”我的答案只

有两个字。“斩断。”

我们的母亲看了答案以后露出笑容:“保罗平时还算用功,我讲的话能牢牢记

住。克丽斯汀已经成熟了,我可以放心去见你们的父亲。”

母亲病故以后,我辍学到一家制造厂做工。有一天,弟弟在校外被人打得很重,

在我的逼问下才吐诉原委:他不服从同校十二年级学生彼得的指挥,遭到惩罚。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对他吼叫起来。

“他们说……说他们需要枪。校长有把枪锁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常年不用。”

“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当中有个叫亨利的,母亲是校长的秘书。我问他们要枪干嘛?他们说不

用你管,你的任务是偷枪。我答话慢了点,他们就七手八脚把我绑在树上,为首的

彼得抽出匕首凑近我的脸颊:‘给你面子你不懂,你要不要留个永恒的纪念?’我

吓糊涂了。我知道他们说得出做得出,我求他们千万别乱来,凡事好商量。彼得喊

了声:“松绑!”然后,他们把我拉到树林深处,一起研究偷枪方案。

“校长办公室只供校长和秘书——亨利的母亲使用。校长外出办事开会,秘书

一定留下来处理校务,解决不了的问题,留待校长解决。总之,校长办公室不能无

人办公,他们原想叫我夜间去偷,我不同意,一来天黑了反而不便下手,二来上灯

后姐姐不许我出门。最后商妥,用调虎离山计把亨利的母亲调开。彼得问我需要多

久,我说一个小时。

“亨利打电话给他的母亲哭诉肚子疼。母亲大吃一惊。‘早上去学校时你还好

好的,别是急性病吧?’”

“亨利越哭越响:‘起初不当回事,反正学校离家近,找几粒药吃算了。就在

小橱里摸了一只红色瓶子吃了两粒药。不吃倒好,吃了疼得更厉害。’

“亨利的母亲吓得声音全变了:‘什么?红色瓶子?是不是小橱里右边的那只?’

“‘是啊。唉哟!唉哟!’亨利腹疼难忍。

“‘那是给狗吃的药!哎呀,宝贝儿,药怎么能乱吃?你干嘛不看清楚?我马

上回家带你上医院。’

“亨利和他的母亲赶到医院。诊断、化验、打针,再回到家,前后用掉六十分

钟。亨利盘算,万一时间不够保罗没得手,岂不是前功尽弃?在他母亲扶他上了床,

给他盖上被子,出了大门,要开车上学校的时候,亨利大声嚎哭。凉来、亨利腹部

不痛头部却痛了。他的母亲便带他二度上医院,直拖到日影西斜、”

我听得不耐烦了:“到底偷枪没有?”弟弟说:“偷了。进行得挺顺利。保险

柜普通得很,一捅就开。室内任何防盗警报设备都没有。看来,柜里并无校长认为

值得重视的东西,手枪旁边摆着两盒子弹。我碰也不碰,深怕他们有了子弹开枪杀

人受牵连。我把校长的枪交给彼得。他向我要子弹。我说只有枪没有子弹。彼得瞪

着眼,无可奈何。”

“我问弟弟:‘他们拿枪干了什么勾当?’”

“我真的毫不知情。过了7天,彼得派人约我在青鸟咖啡馆会面,命令我把枪送

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万分诧异。

“彼得认为把枪毁掉不如物归原主。警方怎么也想不到会查校长办公室的保险

柜。”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枪送回去?”

“我怕弄巧成拙。亨利的母亲察觉亨利并没动过放狗药的红色药瓶,瓶里狗吃

剩下的药一片不短。她悄悄去问医生,化验结果一切正常。亨利的母亲把她的迷惑

一五一十讲给爱子听。老办法不灵了。”

如此说来,你更该把枪送回去。你想,亨利的母亲万一发现枪丢了,必然联想

到亨利装病,你早跟我商量就没事啦。”保罗勉强认可我的分析,一副有苦说不出

的样子。

他听从了我的话,带着伤连夜把枪送回校长的保险柜。10天后彼得横尸僻巷,

被人用石头砸死,亨利也不知去向。我决定辞去工作带保罗到洛杉矶去,替保罗收

拾行李时,我翻出吸毒用具,立刻照原样摆回,像从来没人碰过,我前前后后想了

一遍:保罗宁愿挨打也不肯送回校长的枪,绝不如他所说,亨利的母亲察觉儿子装

病。16岁的保罗——今年17岁,个子矮了一点,但是聪明机敏,一表人才,不会轻

易上当。彼得、保罗和毒品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晚饭后闲坐,保罗吞吞吐吐开了腔:“姐姐,原谅我,有些事不该瞒你。不

过情出无奈,瞒一时是一时。请你放心,毒瘾已经戒掉,吸毒用具全部销毁了。”

他随手掏出一袋碎片片,当着我的面丢进垃圾桶。莫非保罗发觉我碰过他的吸毒用

具?接着他给我讲了跟彼得交往的故事:

半年前,我开始偷偷爱上同年级的一个姑娘珍妮·罗伯兹。我偶然拾到她的一

页作文,了解她也是孤儿。不知怎的,她的形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揣模她的

一颦一笑,甚至她书写的每个字母的含义。我还经常躲在她惯常经过的路上,为的

是远远望上她一眼。我敢于尝试斗牛,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向她问一声好。可是心

里已把她当作我的女王,我的偶像,我的天使。我把她的那页作文,跟妈妈留给我

的那封宣称她永远与我同在的神圣的信镶进同一个大镜框里,锁上门独自欣赏。

我的机会终于来临。在一个服装展销会上,我正聚精会神观看一套新式牛仔装,

耳边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那个气喘吁吁向我跑来的姑娘不正是我的天使吗?顿觉热

血涌遍全身,手脚发抖,我强自镇静着。珍妮瞪着惊恐的大眼睛,一把抓住我:

“救救我,先生,我的项链叫人抢走了!”她挥手指着一个中等身材戴鸭舌帽的青

年,那人正在穿越人群开溜。我顾不得安慰她就追上去。踏上街头,他见没有人追

上来就把脚步略放慢了些,我尽量这隐身形,使他不觉有人跟踪,在一家汽车修理

厂的门口我追上了他。我摘下镀金项链隔几步远喊住他,朝他晃了晃我的项链说:

“先生,你的项链掉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左前胸,顿了顿说:“可不是,谢谢你。”

正要伸手来取我递出的项链,我指着他的背后说:“干嘛这么多人拥过来?”他哆

嗦了一下,缩住手,拔腿就跑,躲避不及,他跟我撞个满怀。回到服装展销会外的

广场,几名壮汉围住了我,喷水池边有人喊:“就是他,揍他。”“鸭舌帽”发现

自己上了当,纠集同伙来跟我算账。我鼓足勇气应战。跟我同校的就读十二年级的

彼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谁都不许动,”他命令说,举着一把漂亮

的手枪。“鸭舌帽”和他的同伙四处逃散。彼得哈哈大笑,掖起枪,老朋友似的搂

着我的肩膀,得意非凡。

我对彼得又感激又佩服。我俩找到珍妮,她坐在广场的石头台阶上低着头,脸

孔埋进臂抱,陷于极度颓丧之中,我和彼得急促的脚步声也未能引起她注意。

“珍妮!”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畔呼唤她的名字。她抬起眼睛,陡地站起身抓

住我的双臂:“项链!我的项链!”我出神地望着她,我听得到她的呼吸,我闻得

到她的发香,这一切简直像在梦中。

“我的项链在哪儿?”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一面欣赏她美丽的眼睛,一面从衣袋掏出项链故意递进她的手里。她珍爱地

托在手心上看:“这不是我的项链!”盈盈欲泣的眼波登时掀起嗔怪与失望的浪涛。

真该死,错把我的镀金项链给了她!急忙再探衣袋——谢天谢地!

她捧着金光闪闪的项链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听得我怪不好意思。她告诉我,这

是她母亲的遗物,天天佩戴,如同天天与母亲同在,所以视同生命。彼得识趣地建

议,你们不妨交个朋友,项链岂不就是友谊之链?这句话正说到我心坎上。珍妮羞

红了脸,直红到耳根。老实说,我很感谢“鸭舌帽”,若非见财起意,怎会美梦成

真?

我和彼得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彼得花钱大方,我们经常聚会。提起

珍妮项链的事,彼得称赞我的技艺高明,手到擒来。他也听到珍妮的求助,认出我

是同校不同班级的同学。他迟我一步追出展销会,紧紧跟在我身后。他欣赏我见义

勇为的精神而且有勇有谋——用计赚出藏项链的地方。我说:“没有你解围,功败

垂成。可是你怎么会随身佩戴武器?”

“你瞧瞧我的手枪有多漂亮!”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新伯朗宁,我接过来一看,

原来是西贝货。他收好那做工逼真的玩具手枪说:“老弟,斗智不斗勇。单凭力气

大,人要脑子干嘛?”他告诉我他有个仇敌,名叫乔治·施奈特,害得他好苦。我

说,我们是好朋友,不知帮得上忙吗?他筹划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妙计。

乔治·施奈特是亨利的表叔,有名的毒枭,通过亨利认识后彼得常替乔治跑腿,

此人阴险狠毒,无恶不作。亨利知道他的货藏在哪儿,设法将他调开,用假货换真

货。以面粉、糖粉、马钱子碱按照一定比例调换毒品,万无一失,就算败露,乔治

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原货不是经我们手供给的。我说:我听你的吩咐就是了。可是

到了约定时间彼得没露面,我和亨利依计而行。乔治·施奈特家的贮藏室有堆杂物、

里面埋着一只精致的保险箱,箱里躺着一包包雪白的毒品。开这只德国保险箱,比

开普通保险箱多费了我五分钟的时间。

我用彼得给我的一大笔酬劳,买了一枚钻戒送给珍妮,近来她对我时阴时晴,

摸不清头绪,奇怪的是她不肯接受我的礼物。她说她早就知道我真心爱她,愿意为

她牺牲一切,不过,她不是值得我信赖的女友。我寻思她是在试探我的忠心,对她

发誓说,不论出什么事,我对她的爱坚如磐石。她哇的一声哭了。我安慰她,买戒

指的钱是母亲留给我的结婚费,早花晚花一样。她听了哭得更凶。我哄她、逗她,

给她讲笑话,她总算止住悲声,收下礼物。她擦干眼泪,坚定地表示,她其实不配

我爱,因为她是个堕落的女孩,而我由于爱她帮助她才结识彼得,她有责任说明真

相。她承认是彼得的同伙。“项链事件”是彼得一手导演的。我与亨利去调包的那

天,彼得把乔治·施奈特引出家门,到旅馆开房间,由珍妮陪酒。我无法形容我的

感想,只觉天旋地转,仿佛世界末日到了。

满腔苦闷无处排遣,照例去找亨利。以前恋爱不遂心的时候他就给过我毒品。

一如既往,他还是那么慷慨。我越来越离不开毒品,它使我忘却痛苦,重拾幻想。

我明白,彼得永远不会放过我和珍妮,我应当忍一时之辱先拯救珍妮,她的生命比

我的更重要。我得找彼得谈一谈。

我约彼得在青鸟咖啡馆饮下午茶。他油光满面,笑嘻嘻地说:“我正要找你呢。

我需要一把枪。”

“慢着。我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你了解我一向挥金如土。”

“我不要钱。只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珍妮真正属于我。”

彼得爽朗地笑开了:“傻瓜!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珍妮不是已经是你的了

吗?又闹别扭啦?情侣之间总是三天好两天吵。”

“听着,彼得。所谓真正属于我,是你和亨利都不必接近她,有事我来承担,

让她有个安静的世界。你肯答应我吗?”,

“那太简单啦!一言为定。”

听到这儿,我问保罗:“你以前讲的跟现在不一样?”

保罗凄然回答说:“珍妮一死,我用不着再瞒了。”

“珍妮几时死的?什么病?”

保罗不理会我的问题,尽自讲下去。

我说话算数,把枪偷来交给了彼得,彼得没有遵守诺言。因此,他叫我送还枪

的时候,我拒绝了。在一幢空房子的后院里。他们用木棒揍我,我仍不从,后来他

们把珍妮带来。我竟然认不出她来了——一枝枯萎的花。

彼得警告说:“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我后悔不该约彼得在青鸟咖啡馆谈话。于是恳求他:“善待珍妮,杀人放火随

你差遣!”

彼得仰天狂笑:“好个情种。枪送回去就饶了她。你说呢,我的小宝贝儿?”

他狠狠掐了一下珍妮的脸蛋儿,我心如刀割。

送还枪后二日,接到珍妮寄来的邮包,里面有我赠给她的礼物和一封信。信是

这样写的——(克丽斯汀转述到此,拿出几张揉皱了的字纸给我看)——

亲爱的保罗:

你一定纳闷我为何把你送给我的珍贵礼物——钻戒退还。你应该领悟到,这不

是退还,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投桃报李,我才得以心安。我实在也没有什么东西

可以送你,那根金项链原是彼得买给我的,我谎称母亲的遗物,结果让我换了毒品。

我出于无知而染上毒瘾,只能怪我意志薄弱。彼得问我:“想不想跳舞像我一

样好?”我点点头。那在我是求之不得的。“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彼得神秘地出

示一包白色粉末。“这是兴奋剂。它有两种好处:消除烦恼,产生幻想。舞蹈是精

神兴奋的表现。快乐而富于幻想的人跳舞才跳得好。”

我按照他教给我的方法,把那包白色粉末全倒进吸管里吸掉。五分钟后,我有

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从地球上飘了起来,口干舌躁,全身有一股暖烘烘的舒适

感。彼得的房间也变了样,地板像云彩,屋顶长出鲜花,鲜花环绕着我的妈妈。我

张开手臂大声笑着去拥抱妈妈,然后向前跌倒在地上。第一次实在可怕。彼得说,

我沉沉地睡了4个小时,醒来时只觉得头痛。

人真矛盾。我之于兴奋剂就像耗子戏猫。一方面我怕它吞掉我,一方面又用爪

子去搔它。到头来,我的舞技了无长进,毒瘾却缠上身。不过,吸食了兴奋剂我会

情不自禁地跳出意想不到的舞姿。

渐渐地我发现,彼得不吸毒。他在人前装出陶然欲醉的神态为着摆摆样子。他

热衷攫取金钱,贩毒理所当然成了最佳手段。乔治·施奈特也不吸毒,他控制了毒

品来源和销售渠道,彼得不甘心仅仅当一名毒贩腿子,于是用我作筹码企图反客为

主。

我始终不知彼得拿了校长的枪干什么勾当。据亨利说,要做的事很多,一桩也

没做成。然而,彼得买的子弹少了一盒,裤子上全是血迹。

狡诈的彼得骗走我的感情,占了我的身子,原为控制住我,替他效劳。你的出

现使我擦亮眼睛。他见我感情转移就顺水推舟,希冀一箭双雕。他们用毒品害人,

我也要以牙还牙,让他们尝尝自酿苦酒。永远爱你的珍妮·罗伯兹(我把信还给克

丽斯汀,她继续讲她的故事)。

保罗说,他看完信就哭了。这是一封不祥的信,珍妮要报仇,怕只怕她人单势

孤反遭其害。可是他收到邮包3天后,珍妮的监护人对外宣布,珍妮服用了过量安眠

药,中毒身亡。他去找亨利问问清楚,亨利早已离家出走,彼得也踪迹杳然。

提起彼得和乔治的名字,保罗咬牙切齿,他说这两人才是杀害珍妮的真正凶手。

他恨恨地慢慢握拢手掌攥成拳,指关节嘎嘎直响,后来我怀疑是保罗杀害了彼得。

我的父亲有个朋友是退休警官。我托他打听彼得的案子。据他透露,彼得是被

一块大石头砸死的。石头上没有指纹:你可以推测那是从高空飞落而造成的误伤,

也可以推测那是精心设计的巧局,我闻知心头一震。

母亲讲过一个电影故事,说的正是这样的情形。出事前一天,保罗漫不经心地

问我还记不记得这个细节?他十分赞赏男主角的缜密心思。他又问我,母亲当日看

完我的答案夸我成熟,而我的答案过于简单,其间究竟有何奥妙?我向他解释,母

亲的问题实际包括有形的“困”与无形的“困”,而尤其着重于后者。不管有形与

无形,当“困”到你无处存身的时候,怎么办?“斩断”是唯一的出路,保罗啧啧

称羡。我想,彼得一定是保罗杀死的,离二十步远飞石打中头部,在保罗易如反掌。

迁居洛杉矶后,有一天保罗在Downtown看见亨利。Downtown的人行道上和巴士

站附近,常有三三两两闲汉站在那儿,手插裤兜,东张西望,或者交头接耳。还有

的蹓来蹓去,把手里的小东西往迎面和斜刺里匆匆走来的蓝领阶级手里一塞,扭开

身,继续蹓跶。如果遇到警察巡逻搜身,十之八九搜不到违禁品,因为违禁品在另

外的人身上。要不就藏在附近的什么角落,要不就藏在街口的哪块招牌底下。

亨利正在跟人谈话,瞥见保罗就箭一般穿越小路飞去。保罗穷追不舍,亨利上

气不接下气,站住脚步,双手乱摆说:“珍妮不是我害的,我还帮过她忙呢。”

保罗问道:“她到底是怎样死的?”亨利支支吾吾。“是不是乔治下的毒手?”

保罗追问。

亨利吓得缩成一团:“不是,不是,我不知道,全怪她自己不好。”沉吟片刻,

亨利又说:“反正珍妮和彼得已经死了,又能追究出什么结果?我现在替乔治做事,

他待人厚道。”保罗看风使舵,央他带自己去见乔治。

乔治三十岁左右,英武高大,湛蓝湛蓝的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他同意约见保罗,

远远迎过去握着保罗的手嘘寒问暖,继而谈得十分投契。乔治问保罗打算做点什么

事情。保罗回答目前尚未拿定主意。乔治许诺,用钱尽管开口,想做事随时可以找

他。从此,乔治、亨利、保罗三个人打得火热。

保罗骗我,他的毒瘾没有戒,而且珍妮死后愈发无所顾忌。他竟声称,假如没

有毒品,早随珍妮而逝。我断定,乔治作祟,他敞开来任凭保罗花钱,目的何在?

也许我放纵了保罗。我所了解的情况还是从保罗嘴里得知的。过去一直以为我

做工赚钱,一切平静、正常。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推开门瞧见保罗趴在地上,他

的手指颤抖着,浑身好像是冷得直打哆嗦。我跑过去想扶他站起来,他一把拉住我

的胳膊,力气大得出奇,仿佛失足落水者拖住救生圈似的。

“保罗!保罗!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不要送你上医院?”

保罗从牙缝儿中挤出一句话:“姐姐,你有钱吗?”

“有!你要多少?”

“二十元,二十元就够。”他的手一下子无力地垂了下去,翻着眼睛,张开嘴

巴,唾液从下巴滴落下来,样子看上去真可怕。这时他全身又一次抽搐起来。他的

下巴也在抽动,好像全身要缩作一团。他顺着墙壁溜身蜷坐在墙脚边:“快,快,

快去找乔治·施奈特。给我买一小包……一小包……”

我完全明白了,转身跑上街。搭上一辆路过的巴士到了Down Town。按照保罗告

诉我的地址寻找乔治。路边衣着随便的中南美洲佬喁喁低语,好像在开秘密会议。

我拎着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发疯似的冲他们跑过去,一边喊:“我买,我买,二十元!

二十元!”那些墨黑皮肤和白肤的中南美洲佬纷纷走避,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蓦然,亨利出现在街角。我抄近路悄悄绕到他背后一把抱住他,吓得他叫出声。

瞧见是我,惊问:“干什么,克丽斯汀?”

我要买二十元一包的毒品。”

“你也爱上毒品啦?好,松开手,我给你。”

我松开了手,他逃之夭夭。

终于找到地址上的门牌,那是一幢公寓房子。迈进门厅,有个管理员模样的中

年人问我:“请问,你找谁?”

“劳驾,我找乔治·施奈特先生。二零三室。”

“对不起,小姐,这里没有乔治·施奈特先生。”

我顿如飞箭射入棉花堆,灰心丧气,瘫坐在地上。

“理查,叫她上来吧!”楼梯口有一副青春的嗓音吩咐。

走廊的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洒着果汁,残痕粘脚。到处是烟蒂、口香糖的尸体

贴在墙上像阿米巴原虫。每个门口差不多都堆放着空煤气罐。出乎意料,乔治的二

零三室整洁漂亮。

“请坐,”他向一只小沙发摆了摆手。“我就是乔治·施奈特。有什么事吗?”

“我是克丽斯汀·怀特,保罗·怀特的姐姐。我想买一包二十元的……二十元

的毒品。”

乔治·施奈特斯文地笑了。“谁告诉你我有?又是谁教给你这样买东西的?”

我也发觉自己举措可笑,说:“替我弟弟买。第一次。他……他……他犯瘾了。”

“他没有告诉你嘛,为什么他不来,让你来?”

我揣摩他的意思,试探着说:“他惹得你不痛快,不敢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快乐呢?”

“我有钱。我给你钱。”

“钱,我不稀罕。我要的是他人。”

乔治·施奈特诡谲地狞笑着欺上前来。我一步步往门口退去。

“他不已经是你的人了吗?”我继续试探。

乔治突然转身坐到沙发上,拧着眉头,忧心仲忡地说:“我劝他别离开我,他

不听,他要长志气,吃苦头了吧?”

看来,他还没得手!“我再劝他回到你身边。不过,他现在连路都走不了。”

乔治不为所动。

“即然不卖给我,只好找别的卖家啦!”我搭讪着往门口移步。

乔治从衣袋抽出一叠照片往桌上一摔:“洛杉矶没我的命令谁敢卖给你?”有

几张正面朝外,我定睛望去,原来是我与保罗的合影。呕,他撒下照片,人手一张,

见到照片上的人就不卖,我不相信他的势力,但我相信他的意志。

“要怎样你才肯放过保罗?”我自作多情地瞟了他一眼。

他略显惊异,死死盯住我的胸脯:“这个,我还没有想过。”手随话到,来摸

我的乳房。我用左臂挡开,说:“想好了告诉我。”扭过头去要走。“好!痛快!”

他疾走到酒柜边,斟了两杯红色的酒,递出一杯给我,说:“喝杯酒庆祝一下我们

的相逢,好吗?”等你想妥,我陪你喝个够。”我转过去扭动门把手。

“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的身子才回转一半,他就飞手探入我的胸章,塞

进一包东西。“送给你的礼物。”

保罗蜷缩在墙脚边,呻吟着,喘息着,双手乱抓自己的头发,全身不住地像触

电一样剧烈地抽搐着。我把乔治塞给我的纸包递到他面前,他伸手去拿纸包,容光

焕发,跟刚才相比判若两人。但他的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脸上汗水流淌。双手撑

着打开来的纸包,埋下头去深深吸嗅:“纯货!纯货!只有乔治·施奈特才有这种

货。”

我不忍看他公然吸毒的样子。保罗毁了,怎么办?

第二天我不上班,陪保罗。他有说有笑,谈妈妈,谈童年趣事。我脸上在笑,

心里却笑不起来——保罗看到白粉前后一幕幕的神情我无法忘怀。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母亲又来考我,我惊讶地问道:“妈妈,我不是已经考

试及格了吗?”

“你是姐姐。再考你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考弟弟?”我噘起嘴怪母亲偏心。

“弟弟就要来找我和你爸爸了。”

“你是说,他快死了?太好啦!我跟他一起死,死了就能团聚,何必独自留在

人间。”

“你不能死。你是神偷怀特家族嫡系的女儿。我问你,你所说的‘斩断’,怎

样进行?”

我答不上来。

母亲在我的手心上写了“委曲求全”几个字。

梦醒时分,花影弄凄凉,壁钟轻轻敲了3下。

我决计到黄玫瑰酒吧做吧女,但不坐班,不拿底薪,出入自由。还跟乔治·施

奈特谈妥,以做他的眼线换取保罗的清白。乔治·施奈特有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当着我的面,以他父母在天之灵立誓。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取马蒂奈兹兄弟的头

颅,纵使累及已故父母在天堂的地位也在所不惜。

我暂时牺牲自己——必要的话可以做任何人的情妇。试想,古往今来成大事业

的人物,哪个不是不择手段?我跟他们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且像蜘蛛似的

慢慢将同织起。一

我想尽办法弄来钱控制保罗的毒瘾在一定限度。这很难做到,全靠主的安排!

真怕他一次吸食过量送了命。以保罗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继承父业,光大门楣,却

因了爱而落入魔掌!救不了他,也要讨还公道。

你会暗笑我净欺侮老实人。不错,我要用钱,又不肯讲明用途。凡是我在想象

中拿稳,如果向他说出真正目的,他也肯送钱给我的人,我才会动他的脑筋。至于

方法,因情境而异。我看中的人出事绝不报警,我的唯一目的是拯救弟弟,为此我

肯卖身,好心人还不肯出钱吗?

我抱着伺样天真的心理去接触毒品。也许体内流着始祖夏娃血液的缘故,我倒

要尝尝核子时代的毒苹果。然而,我可不是一吸就上瘾的人,别人觉得精神畅旺的

时候,我却有晕倒的感觉。结果,我的小小尝试在黄玫瑰酒吧常客眼中成了自己人

的标志。

克丽斯汀的谈话已近尾声,东方泛起鱼肚白色。我毫无倦意,不过,也该回of

fice打一会儿盹了。克丽斯汀珍重地交给我一只手提包,说:“先生,替我把它收

着,等我办完事来取。”

我面露忧疑之色——我懂得她指的是什么“事”。

她微微笑了笑:“里面没有钱,没有违禁品,有的只是两个孤儿心爱的纪念物。”

我仍然不放心:“万一你不来取怎么办?”

“那是不可能的。”她昂首眺望窗外高高的天空。

“是啊,故事还没有完。我盼着早日听你讲完故事。”

整个秋天过去,克丽斯汀也没有来取手提包。我遇上机会便打听她的下落,好

心的斯普琳娜总是嘴角挂着神秘的笑意,悄悄说:“密斯脱张,你是不是寂寞,想

找个女朋友?”

她的好友朱迪说:“克丽斯汀把自己打扮成现代社会的侠女,而现代社会只有

金钱奴隶。”

宝山也不以为然:“我在纽约、芝加哥、凤凰城、休斯顿都做过Motel。故事听

得多了,她们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易亮谈起香港庙街的野鸡,个个自称“清纯玉女”,其实哪个不是老江湖?洛

杉矶也是一样。

1985年圣诞节前离开C旅馆时,我特别向易亮作了详细交代,并请他格外留意

克丽斯汀·怀特的手提包。

除夕清理旧物,登在洛杉矶时报地方版的一则新闻,赫然跃入我的眼帘:《毒

枭火并殃及无辜证人怀特伤重不治》。

来自哥伦比亚的毒枭佩雷斯·马蒂奈兹、桑努亚·马蒂奈兹两兄弟,在长滩布

一座豪华的海滨别墅中,被他们的生意对手乔治·施奈特枪杀身亡。

在这座别墅的地窖中,警方搜出现款三千万美元和初步估计市价约为二亿七千

五百余万美元的毒品,包括海洛因、古柯硷、鸦片、大麻等,具体数量正在盘查中。

枪杀马蒂奈兹兄弟后,乔治·施奈特怀疑一同寻访马蒂奈兹兄弟的女友克丽斯

汀·怀特事先曾向警方告密,转而持枪追射后者,幸亏警方大队人马及时赶到,当

场击毙乔治·施奈特。

克丽斯汀·怀特受惊过度,移送心理医生诊治。不幸于今日凌晨三点三十分心

脏病复发,与世长辞。

依法颁发的奖金三百万美元,遵照得主克丽斯汀·怀特的遗愿,用作胞弟保罗

·怀特的医药费和生活费。

1986年1月3日中午,易亮打来电话说,克丽斯汀·怀特的手提包失盗。上午9点

钟,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妙龄女郎来到Office窗口求见经理。易亮迎出,对方一怔,

随即说明来意,是取存放在C旅馆的一只手提包。她能细述提包里的东西,样样不

差。易亮查对证件显示来人不是克丽斯汀·怀特。女郎辩称,她是受物主的胞弟保

罗·怀特的委托。易亮自然把那只手提包仍旧放回原处,女郎道了谢扬长而去。她

开的是一辆时髦的黑色福特车,可惜忘了抄记车牌号码。半小时后,发现存在洗衣

间衣物柜中克丽斯汀·怀特的手提包不翼而飞,原柜完好如故。

4.邪恶之火

两条街外便是警察局,“鸡犬之声相闻”,警察却懒得过问C旅馆的日常业务。

我初来时即被告知,留神蓄小胡子、穿运动鞋的白人。其实白人旅客稀如星凤,担

心是多余的。

一天傍晚,我的旅馆来了一个白人。他蓄着一副大胡子,带来两个女朋友。阔

步走到Office窗口,谈笑如同常客。我断定他确实是来租房的,他身上的那种粗豪

之气绝非造作,而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示了蓝领阶级的出身。他租了2号

房间。过了20分钟,他的两个女友从从容容联袂出房而去。客人外出买东西、打电

话,本来司空见惯,可是我注意到她们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走的时候一人拎着一

只布袋。

又过了10分钟,2号房门开了一条缝儿,探出个大脑袋来,远远冲着Office高声

呼叫。我过去想看个究竟,大脑袋的主人叫我即刻去追赶十分钟前走出旅馆的两个

女人。我纳闷,旅馆经理什么时候增添一项代客寻觅走失女友的任务。可是我不得

不敷衍一下,装模作样地跑出又跑进,当然毫无结果。情出意外,这白人并不恼火,

老大委屈地告诉我,半小时前,他脱下衣服放在外面,然后走进浴室淋浴,洗完澡

出来发现衣服和女友都不见了。

“她们不是你的女友吗?”女友(Girlfriend)一词在英语里兼有女性朋友兼

恋人的含义。

他耷拉着大脑袋缓缓地说:“不是真正的女友,40分钟前认识的。”

我问他:“损失大不大?”

“大,大。我回不了家啦。”

我想,麻烦来了:警察一到,生意就完蛋了,老板的脸色……

“请你帮帮忙吧。”他见我沉吟不语,接着说,“不是报警,报警没用。请你

借给我一套旧衣服。”

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我真笨,怎么就没想到,他已还原为初生婴儿状态,损

失的确大。我说:“好。马上送到。”

大凡旅馆的过夜旅客都会剩下几件衣服不带走,隔段时间——一般以30天为限

不来取,便由旅馆自行处理。在洗衣间,我存了十几套这样的干净衣服。他穿上衣

服,道了谢,就开车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打扫停车场,他又开车来了。得意扬扬地走到我身边,指

着他停车的方向说:“瞧,我又带了两个女朋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

他的女朋友换了,另外还多出一个男青年。“那是我的弟弟。还要2号房。”我明白,

今天他是来挽回面子,有亲兄弟保驾,管保不会变成大“婴儿”。

不久,我听见抽打声、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狂笑声。一小时后,他交还钥匙

时,显得容光焕发:“请收下我昨天借的衣服。谢谢。再见。”他的弟弟已坐在驾

驶座等着他了。

我推开了2号房间的门。两位“女友”坐在床上穿衣服。床挪动过,床头板与床

架接榫处一边绑了一根短木竿,竿的一半竖出床头板外,每根竿上系了一根帆布带。

地上扔着木棒,棒头有粗绳。她们是一高一矮两名黑肤色女郎,眼里残含着泪珠。

高个子女郎仰起脸问:“先生,能不能让我们洗个澡?”照规矩,付款租房的人退

房后,同来的人不能继续在房内停留,况且租用时间已过。“只要10分钟!”矮个

子女郎插话进来,先指了指她的同伴,迅即回手指了指自己。

我同意了,但要求她们允许,浴室有人洗澡时,我可以在屋里清房。我怕我回

进Office,她们关起门来吸毒,或者趁机另拉男人进屋,事情就复杂了。

旅馆的房间全是带浴室的套房,一道小门隔开浴室和正屋,浴室仅可容一人使

用。矮个子女郎先走进去用,高个子依旧坐在床上,随手点燃一支烟。她跷起二郎

腿默默吸烟。我一声不响地收拾着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床以外靠墙是一张旧桌子,

配上两把旧椅子,墙上镶着一面小镜子。我打开桌子的抽屉用抹布拂拭,实际是检

查有无毒针、毒品之类理应及时清除毁弃的违禁品。不料意外地发现抽屉里有只匕

首,心中暗惊,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仿佛那不过是裁纸刀。

“他就用这把匕首威胁我们。”坐在我背后床上的高个子女郎,直楞楞地正视

着墙壁说。

“威胁你们?”我装作不解。

“强迫我们服从他的意志,不然就杀死我们。”她突然睁大眼睛,冲着我狂叫,

“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知道,他是性——变——态。”

“我只见过他两次面,昨天和今天,谈不上是朋友。”我漫然申辩着。

“不是朋友?为什么他送给你礼物?”她一定误会她的临时男友还给我的旧衣

服是礼物了。这时,矮个子女郎走出浴室说:“他不是人,绑起来打得我们浑身是

伤。你瞧!”她捋起衣袖让我看。我透过她臂上的伤痕,想看穿她的心思。“他什

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吸了大量毒品。”

高个子女郎放声痛哭:“他抢着皮带,用金属搭扣交替着打我的胸脯和下身。

还把我当马骑,用烟头烫我的手。”

我在她手臂上瞧见一粒颜色不同于肤色的斑点。谁也无法确定那就是烟头烫成

的。至于胸脯和下身的伤情,我没有资格验,可是她的故事分明只想讲给我一个人

听。

“他抢走藏在胸罩里的钱。我们怎么回家呀!”

(呕欠),原来如此。我能想到,既然连车钱都没有,更没有吃饭的钱,那么她

们就得在这屋里住下去。那样一来,导致两种后果:招新的“男友”来住,继续做

“生意”。只要我出面阻止或讨租,她们就报警,诬称我与施暴者合谋。

我遇见过一个黑人妇女,午夜以后每隔一小时来要一次肥皂啦、毛巾啦、火柴

啦,搅得我彻夜不得安宁。通常每夜可以断断续续睡上4个钟头觉,白天,在12点至

4点这段时间里,再睡上两小时,使我足以恢复一日的疲劳。那夜最后她竟来要酒精,

我气坏了,因为酒精是用来辅助吸食毒品的。哪家旅馆也不供应,她当然知道。我

没好气地拒绝了她的无理要求。中午12点(C旅馆规定每日中午12点为过夜旅客终

止时间),我通知她离开所租房间时,她也不过稍微拖延了一阵。同宿的男友9点钟

退还了钥匙,过夜旅客照例可以住到终止时间(Check out time),所以她带紧房

门就走了。临去时,客气地谢了我一声。等我打开房门收拾房间时看到,每个水龙

头都开到最大程度,水漫全室,地毯湿透了。其实我应该庆幸,她没用石灰填堵抽

水马桶,那会造成更大的灾难,连累我丢掉饭碗。

那么我需要怎样调整我的面部表情呢,在有了惨痛的经验以后?

这的确是一门学问。无论如何,在我们这一方面,尽量做到避免产生和酿成恶

果,不过,谈何容易!

C旅馆的首任经理是一对学者夫妇。丈夫是化学博士,妻子是大学讲师。学成

归国,想赚些钱带回去,这当然无可厚非,实乃人之常情。天差地错撞到C旅馆。

博士学的是科学,作风科学,处事也科学,可是有些场合,有些情况,有些事情,

科学不得!

某日上午,一男一女租房一个小时。刚满60分钟,博士就去敲门,通知时间已

到。若是讲脸面的人,随即就会退房,或者打开一道门缝儿,递出5元续租一个小时。

那天,他偏偏遇上既不退房又不续租的客人,紧闭房门。博士第二次敲门,门仍紧

闭。如同敲打墓门一般。有经验的老MOTEL事后说,不能敲第三次,至少半小时内不

能敲。在不明原因之前,谁敢保证这对男女本身没出问题?睡昏过去也不无可能。

否则就是故意赖房占便宜。博士在科研领域头脑聪明,处理起这类俗事就呆了。他

不假思索,连续敲第三次门。

门开了。飞出一只野兽般的利爪,直奔博士面门而来。博士的脸开出一朵朵灿

烂的血之花,使他在一间便宜而拥挤的公立医院里缝了13针。幸亏,黑女人长长的

黑指甲未经毒药浸过。

现在我该怎么办?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要不到酒精的黑女人,也不是一个不满

意连续敲门搅扰好梦的黑女人,而是两个伤痕累累的黑女人。我只有将自己托付于

幸运女神。我琢磨着高个子女郎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随后又想到“钱能通神”的

古训。

“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这儿有3元钱,给你们坐车吧。”我抖出3张崭新的绿

背钞票。

“我们又痛又饿……”

我截断矮个子女郎的话说:“我只有5元钱,全给你们吧。”我捏着5张票子,

亮出两只空空如也的裤兜。“我是穷人,日夜给老板打工,再多就没有了。”

两位女郎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心思活动了。

“这5元钱还是老板的。我打电话给他,先借下来给你们。将来再从我的工资里

扣除。请随我到Office来。”说完我转身走出2号房。

她们明白我的意思,是先离房后拿钱。如果不肯接受这个条件继续泡下去,势

必引来老板。天下的老板都是不讲情面、照章办事的,而我这个无权无钱的打工仔,

对她们已经仁至义尽。

7月里的一天,来了一辆新雪佛莱。车子的主人约摸30岁上下,衣着华美,笔挺

漂亮的西装,内衬白衬衫,别着一枝黑领花。他神气十足地走到OffiCe窗口前,彬

彬有礼、我照例客气地接待,从窗口进出旅客登记卡。

旅馆提供的笔不用,他取出自己的金笔——一望便知是名牌——详细填写登记

卡上的项目。我很惊奇,从来没有一位旅客如此认真。他填好登记卡递还给我,静

待审阅。我路看了看卡片便抬起头来,端详这难得一见的雅客——眼睛里闪烁着读

书人的智慧,双眉深浓,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我交出房间钥匙时,他对我说:“但

愿这张卡片不会落进第三者眼里。”

我明白无非是提防公司和家庭,于是同样斯文地说:“请放心,先生,绝不会。”

他笑了笑,挥一挥手,转身走向可爱的雪佛莱。弯下腰打开车门,用手托着一

位金发女郎的手,双双挽臂步入3号房间。

我记得他写在登记卡上的名字是约翰·古德曼,职务是IBM公司的高级主管。从

关照我的话来看,他带来的女人肯定不是女友,更不是未婚妻,傻瓜也能猜出是何

许人。最好的身份是情妇。一定是情妇,我宁愿相信是情妇。人们知道,纵使带上

情妇,到一家不入流的旅馆开房间,对于一位大公司的高级主管来说,会发生何等

恶劣的影响。他情愿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恣意而行,不完全为着生理需要吧?也许

事业成功,情场失意;也许生活挫折需要情感慰藉;也许充实一下朝九晚五的单调

岁月;也许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也许,也许,说不尽写不完的“也许”。也许我

太闲了,活儿还不够累。总之,约翰·古德曼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与道德,他才驾驶

美丽的雪佛莱来跟我结缘。我当然不会让他丢脸!

拉斯维加斯市的希尔顿旅馆服务周到。每年圣诞节前照例寄贺卡给曾经惠顾的

旅客。有家公司的供销主任出门在外,他的妻子打开信箱第一个看到希尔顿寄给他

丈夫的圣诞卡。除了千篇一律的圣诞贺词以外,希尔顿旅馆还略缀数语,表达对朋

友的怀念。附言提到她的丈夫今年5月间的“赌城初履”,尤其令人难忘他的夫人那

“迷人的风采”。结果,使得供销主任夫妇协议离婚:介绍给希尔顿的“夫人”,

不是开信箱读贺卡的夫人。

据说这位供销主任素重操守,以正人君子自命。闹上法庭以后,大家惊愕不已。

依我看来,完全是因为先入为主的成见,使得人们在对他的道德要求上悬格过高,

一有闪失便不可收拾。有位伟人参观监狱时说:“我们大家都是罪人。”此外,我

忘记是哪个幽默家说过一句严肃的笑话:“假如心想杀人就被定杀人罪的话,我至

少杀过上千人了。”我所要强调的是,偕妻子以外的女人开旅馆的丈夫,不过是把

心之所思化为行动。

每逢月初,在疗养院休养的老乔伊斯,就到C旅馆住上3天。我喜欢他,不为贪

图他那比别人高出几倍的小费,我爱听他话旧。他坐在荫凉里眯缝着周遭布满皱纹

的眼睛,讲述他的初恋。我不禁也回到人生中的花期。乔伊斯讲到激动的时候,他

在我想象的眼睛里幻化为一名机灵的少年,追逐着草坪上羞人答答的姑娘,月光下

献上初吻……

他的恋爱故事我耳熟能详。奇怪的是绝口不提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我想,那

不仅仅是为了保持一种神圣而宁静的回忆情绪吧?后来父亲去世,乔伊斯毅然挑起

全家生活的重担,而他的心上人则远赴夏威夷大学深造,关山阻隔,反而加深情侣

之间的爱。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乔伊斯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奉调前往德国作战,

天各一方,通讯不便。及至凯旋,辗转找到辛辛纳提,”桃花已向别家开”。说到

伤心处,老人混浊的眼睛泪浪滔滔,泪泉涌流了六十年,还没流干。

“年轻人,”老乔伊斯总是用这句称呼开始他恋爱寓言的结尾说教,“战争拆

散了我和艾美,其实倒是成全了我的感情。在我的想象中,艾美永远是……永远是

童话中的女孩,中了魔法,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乔伊斯自认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但总是觉得,他和艾美之间的爱情没有结

束,“女孩”早晚会来找他。垂暮之年皈依了基督教,他为此日夜祷告,奇迹终于

降临。

在疗养院举办的舞会上,乔伊斯独自坐在角落,啜饮着法国白兰地。欢快的乐

曲唤起对青年时代的回忆,暂时冲淡了落寞的情怀。眼望着一对对翩翩起舞的摩登

男女,乔伊斯陷于遐想。跳舞的人群构成一个椭圆形花坛,女舞者们牵着各自舞伴

的手并以他们为中心四散平躺下去,远望如花蕾怒放。这时,他看见从花心跳出个

小仙女。蹦蹦跳跳,奔向他的酒杯而来。他看不清小仙女的脸庞,想迎上去看个仔

细,好不容易立起身来,双腿沉甸甸像灌了铅。他端起酒杯伸出去招引小仙女,因

为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金星儿似的在他的面前乱跳。他不知所措,移动酒杯的

速度追不上小仙女的跳跃。渐渐地,他认出小仙女就是他的艾美。艾美终于找他来

了。苦苦等了60年。他想,他绝不能再失去艾美。什么夏威夷、柏林、辛辛纳提,

统统滚他妈的蛋!他只要艾美,于是奋不顾身向小仙女扑过去。

呼的一声巨响,带翻了两张桌子,杯瓶摔破,划伤了老乔伊斯的脸和手。乐队

停止奏乐,“花坛”变成乱麻,小仙女沓如黄鹤。

苏醒了的老乔伊斯,发觉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头部裹着纱布,左臂正在输

液,两名护士守着他。乔伊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艾美为何得而复失,还是他根本就

没来过?他翻身去找酒杯,艾美会不会跳进酒杯里?

“先生,请别动。你伤得很重。”一位白衣天使和婉地干涉他的行动。

“艾美!艾美在哪儿?艾美!”

“等一等。艾美马上就来,她正在查病房。”

“原来是艾美把我送这儿来的,”老乔伊斯思忖道,“艾美怎会当上医生?”

他越想越糊涂。

艾美果然来了,腋下夹着公事包。“乔伊斯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艾美伸手

摸了摸乔伊斯的额头:“发烧吗?血压高不高?”

乔伊斯聚精会神地上下打量着艾美医生。

现代科学可从一个人不同时期的照片,确定这些照片上的人是否同一个人。人

类的眼睛似乎不具备这样的功能,何况老乔伊斯只能依据两张照片加以确认:储存

于记忆中的情人艾美18岁时的模样和站在病床前的老医生艾美的颜容。不过,用不

着任何科学鉴定,便可作出判断,医生艾美不是情人艾美——年龄不符。说也奇怪,

艾美医生长得的确不像乔伊斯的小情人,然而举止神态,甚至手摸额头给予乔伊斯

的感受,无不酷肖情人艾美,并且越瞧越像。他开始震撼于主的伟大:补偿爱的方

式永远令人莫测高深。

乔伊斯每月能拿退休金两千美元,另有若干动产与不动产。伤愈后,他着手变

卖、转让、处理这些产业。他了解到艾美·道格拉斯是这家疗养院的创办人,为之

贡献了毕生的精力和智慧。他正式邀请艾美医生晤谈,愿拿出30万美元捐给她的疗

养院,并当即交出一张现金支票。

艾美望着他楞了好一阵才说:“这是怎么回事?”

乔伊斯仰视着天穹说:“这是主的意志。”

艾美还是不接支票:“主的意志怎么说?”

“主使我终于找到爱的归宿。”乔伊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老医生。

“你疯了?这张支票我不能收。”

“你不要,我就死在你面前!”乔伊斯顺手打开一把削水果的小折刀,对准自

己左腕静脉。

“你……你千万别犯傻。我收下就是了。”

艾美·道格拉斯医生答应乔伊斯先生今后长住疗养院,直至人生旅程的最后一

步。

乔伊斯从不向人提起捐款的事,而一个80岁的老人,找理由延续疗养期再好办

不过了,他照常付疗养费,一切顺理成章,医院中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不寻求与艾美医生私下接触,她的生活平静如昔。三个月后有一天,乔伊斯

从疗养院外打电话约她在公园会面,她早有精神准备,爽然赴约去了。

乔伊斯请她耐心听他讲完一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他本人。当她明白她在他心中

的地位时,起初很不自在。乔伊斯问她的感想。她说:“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你不信呢!”他喜出望外,双手握住她的手问:“你愿意做我的朋

友吗?”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说:“你要我做什么样的朋友?”

“我看中一家小旅馆,十分僻静……”

“什么?你要我跟你私室幽会?”

“你误会了。我只想和你谈心。‘对于一对幸福情侣,天堂即在斗室之中。’”

80岁的乔伊斯和70岁的艾美,每月月初都来旅馆住三天。实际艾美只陪一天,

确切地说是来4个小时,上午9点开着福特车来,下午一点回疗养院。乔伊斯每月1日

早8点先来租好房间等她,每次都租2号房。为什么她只来一天却租三天?因为艾美

医生在这三天之内总能腾出4个小时,如果选定某一天,难免因故爽约。

假如租房的第一天艾美就来了,那么后两天也不退房,乔伊斯独自住下去。他

坚持等三天住满再退房。艾美不在时,除了外出买买东西和到Office聊聊天——他

是唯一许可进入Office的住客,大多数时间乔伊斯都是独个儿枯坐空房。

他神秘地告称,独住的两天里,房中弥漫着她的体肤之香,所以他不孤单。有

一回艾美第二天才到,她走后乔伊斯只住了一天。

我打开房门时,空气中微漾着女用香水味。看来,情人不单眼睛的构造与众不

同,鼻子也不同凡响。

一天下午,停车场上开来一辆福特车。车的主人穿戴入时,墨镜、红裙、白高

跟拖鞋、肉鱼网孔高筒丝袜,并且苗条秀美,金发垂肩。这样的花蝴蝶真不该飞到

荒原来。

走近Office,摘下墨镜,原来是艾美·道格拉斯医生。我的惊讶是无法形容的。

忍不住说,如果不是知道年龄,我还以为只有40岁。她笑了。那是一种富于学识与

修养之美的笑。

我把她让进Office,请她坐在舒适的小沙发上。

“今天特地来向你解释一下。”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不把身体向后靠去,而是

挺得笔直,并拢腿脚,语气更显得庄重了。“我知道,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到

旅馆来的女人,我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有意说得含混,足见雅人深致。

“想来乔伊斯先生已经作了些介绍。我有个美满的家庭,儿孙满堂。我爱我的

丈夫,近50年的婚姻生活从无龃龉。他全力支持创建疗养院。想不到70岁时乔伊斯

先生闯入我的世界。”

她的表情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和缓而从容,毫无怨艾之意。

“他要求我听他讲爱情故事,我竟在其中扮了角色。这个凄美的故事打动了我。

乔伊斯有罗米欧的勇气,拜伦的热情,西塞罗的辩才。”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无限崇拜的目光饱含着青春光彩,我至此才相信她不是拜

金俗物。

“第一次来旅馆不免惴惴,想到有一颗受伤的灵魂急待抚慰,我的顾虑便烟消

云散。他的情话清新脱俗,并且完全是即兴式的。我差点儿动了‘凡’心,幸好每

月只听一次,怜悯高于一切”

睿智的老乔伊斯应该懂得“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不过,比起

契河夫笔下有苦恼只能向马倾诉的马伕来,他毕竟幸福多了。

能为乔伊斯先生和艾美医生这样的人效劳,使我减却几分羞惭:我一直认为自

己赚着肮脏钱,一天到晚伺候嫖客妓女。

如今在天平上的乔伊斯和艾美一边,添加了新的砝码——约翰·古德曼和他的

女友。

约翰·古德曼先生的女友跨出门槛奔入10号房间,一刻钟后攥着个小纸包回房

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显然她去买毒。正经人是不吸毒的。其实我错了。在美国,

吸毒和吸烟一样,谈不上正经或不正经。过了很久我才有这番认识。

10号房是长住户,住着5口之家、日租金20元,一日一付。他不讳言另有住所,

夫妻都没有正当职业。两个失业者肯为第二住所——区区一间不带厨房的套房付出

平均每月600美元的租金,一定别有缘故。居室狭小,来访者却昼夜不断,有的停留

几分钟,有的几小时,长短不等。常来旅馆的女客尤其喜欢光顾,去了10号房回来

便躲在房内吸毒,并不背着旅馆人员。因此,虽无确切的证据,旅馆方面完全明白

10号房里在做什么生意,对方也清楚我们知道他是哪路人,彼此心照不宣。旅馆图

他租金付得爽快,几个月来还算安稳。不被外人知道的好处,很多人是冲着10号房

来此租房的——买货方便。

长住户的房间也应由我每日一清。10号房特别关照说他们自己做卫生,可是他

们自己并不清理,脏得像猪圈。每隔两三天,门口便堆出五六个酒瓶,一堆饮料罐,

由我在清扫停车场时清理。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14岁,二的7岁,最小的尚

在襁褓之中,整天门在屋里。偶尔到外面蹓蹓,好比监狱放风。美国的适龄儿童不

上学,父母有罪。可是贩毒尚且逍遥法外,这等小事谁来追究?

傍晚退房时,约翰·古德曼先生把钥匙直接送进Office窗口,暗中塞给我10元

小费。出于礼貌,我走出Office门外。

“谢谢你,”他说,左手往身旁一摆,“这是我的女朋友斯普琳娜。多美的名

字!”

斯普琳娜俏皮地歪戴着一顶女帽,摘下薄薄的、雪白的女用手套,微笑着雍容

大度地向我伸出手来。我又恢复了自信,成见造成的神经过敏:我怎么能说她刚才

攥着的东西准是毒品呢?

两人挽臂向簇新的雪佛莱走去。途中,约翰·古德曼停下来,那情景仿佛忽然

想起什么要紧事。他急匆匆取出一张纸片交给斯普琳娜。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纸片

他也给过我一张。哦,那是他的名片!我为我的天真懊恼起来。斯普琳娜还是约翰。

古德曼的临时女友。他不过比分手之际趴在Office窗口的登记台,在我递出的纸片

上写好通讯地址互赠的男男女女略高一筹。

这当儿,那雪佛莱驶进门口离Office最近的角度时,透过车窗她回眸向我展露

笑靥。那是有生以来我所接受的最迷人的笑。

翌日,我正在享受天亮前后一段清幽的短梦,被一串叩窗声惊醒。小旅馆Offi

ce用来登记的窗子都装着保险玻璃。敲在上面的声音,只有训练有素的耳朵才能听

出。值班人员无论睡得多熟,听到两种声音能醒才算合格:一种是揪铃声,电铃揿

钮设在窗口附近,铃则放置在值班人员休息的床头,一种是叩窗声,有铃不揿大有

人在,而多数人是不知有铃。小旅馆的值班人员向来合衣而卧。为了谨慎起见,闻

声后以最快速度赶往窗口的途中,我总要先用湿毛巾擦擦眼睛,给人一种清醒的印

象,希望起到抑制邪念的作用。

叩窗声一声急似一声。喜微的晨光照出窗上有一张美丽的女人的脸。凑近一看,

她是斯普琳娜。瞧见我,她哇的哭出声来。我锁上了Office的铁门,赶到她面前。

不到半日工夫,她从千娇百媚的公主,一变而为委琐龌龊的流浪女:赤着脚,拎着

高跟鞋,长裙解下来系在腰间,腿上青一块紫一块。

“出了什么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3号房出租了吗?”她止住悲声问道。

“没有。”

“太好啦!让我休息一下,可以吗?”

美国城市街上没有公共澡堂和公共厕所。驾车人往往去加油站行方便,那也仅

限于用厕所。人烟稠密地区,过往行人喜欢用旅馆。花几个钱洗洗澡,或者说声客

气话用一甩厕所。起初我是有求必应,满身油污的劳动者来沐浴,一概免费。后来

发现床被弄脏,而用床的人不只一个。我还从抽水马桶抠出小药瓶、针头之类的东

西。有的占用实在太久,开门一看,睡在床上浑如死尸。末了,还是我硬把他拖下

床拖出门外。可是面对斯普琳娜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只好破例。

斯普琳娜随我进了3号房。她把鞋撂在地上,直奔靠墙的那张旧桌,打开抽屉,

里面一干二净。回身走到床边,掀开枕头铺盖,挪动床垫,分明是在寻找什么。她

走入浴间,我也跟进去。她扒着水管顶部,揭开抽水马桶的水箱盖,伸手乱摸,然

后撩起跟地面藕断丝连的地毯。我站在一旁注意着她的每个细小动作,暗想这些地

方都是吸毒者惯常藏匿毒品之处。

“再找不到的话,你应该把地板撬起来。”

斯普琳娜察遍四角旮旯毫无收获,怅然若失,跌坐在床上。

“我知道你的东西在哪儿。”

“快告诉我。在哪儿?”

我默不作声,旋动门柄出房去了。回到3号房时,我把一只小包递到她面前:

“是不是这个?”

她接过去先打开来检查,然后双手捧住小包,紧紧搂在怀里,又低下头去吻个

不停。

我又交给她一套旧衣服:“这衣服我想你也用得着。”

她流着泪搂着我,脸颊贴上我的脸颊说:“你真好。”

我挣脱开来,告诉她:“清房对发现这只包,料想你会来取。我不想打搅啦,

回头见。”

这天恰逢月底,生意清淡。黑人花钱个个很大方。他们住旅馆习惯把钱交给Of

fice保管,以防失窃。数百元存在我这里,能在几小时内花尽。

我洗漱完毕,特地多做了一份早餐。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工作成绩显著,旅馆

收益增加,客人口碑又好,宝山和易亮喜欢登山、赛球,旅馆的事不大管。

我拧开3号房的门柄,斯普琳娜躺在床上睡得好甜。室内整整齐齐,浴间干干净

净,水管上搭着一条白裙,叠得方方正正。我想她是用她的裙子当抹布擦地面来着。

床底下,高跟鞋摆得规规矩矩,她换上了我给的旧衣服合衣而睡,薄毯略略盖着腹

部和脚。我坐在床边欣赏她的睡容。好一幅古代宗教画上的睡美人。

她醒来时,瞧见我就翻身坐起。我指了指桌上的早餐说:“快吃吧,你一定饿

了。”

她道了谢,就去吃早餐。

“我想起一件事,”她说,“那天我们走了,他没找你麻烦吗?”

“什么?你最近来过?”

“那天傍晚2号房的男人丢了衣服……”

“你是他两名女友当中的一个?”

“他关上房门就抽出缠在身上的鞭子,叫我们跪下。我朝朱边递了个眼色。我

俩背靠墙在椅子上坐下来。朱迪问:‘你打算怎么玩?’

“‘我不喜欢传统玩法。我要你们当我的坐骑,牵着一匹,骑着一匹。’

“‘骑士先生,我们可不喜欢你身上的汗酸味。’朱迪从怀中摸出一把小折刀,

三寸来长,锋利无比,一边说一边冲着他摇晃,同时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脸。

“‘你先洗个澡,我们就依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接应朱迪说。

“他瞧了瞧我俩,又瞧了瞧小折刀。我们始终面带笑容。

“‘好啊。马也得洗澡。风流骑士风流马!’

“朱迪从纸兜儿里取出两个汉堡包:‘我饿得心发慌。’说着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

“‘我也饿了。饿着肚子不能洗澡,会晕倒的。’我解释说。‘你先洗,别耽

误时间。’

“‘汉堡包是我买的。我也饿了。’他说。

“我掰下半个汉堡包凑上去塞进他的嘴里,推推搡搡把他送进浴间。我帮他解

衣放水,然后把通正室的门关上。等到浴间一片水雾迷濛,我俩就开溜。”

她咯咯笑起来,笑了很久。我也望着她笑。

“昨晚就没那么幸运啦。”她的脸色忽然黯淡下去,我觉得初生的太阳也减弱

了光辉。

“我和约翰·古德曼离开C旅馆后,他提议一起去吃晚饭。我们选择了一家豪

华餐馆准备享受一下。餐桌上摆着鲜花,大厅里奏着音乐,令人心旷神恰。我们喝

了一点啤酒,正在用餐之际,侍者送来一封短笺,说是5号桌的客人交给我的。我不

由而然朝5号桌的方向望了一眼,对方也在望我。四目相对,他不怀好意地作出飞吻

的姿势。我打开信,上面画着一个裸女,被男人们围观。署名焦姆尼,你的男友。

“我从来不认识他和他的同桌伙伴,为什么侮辱我,还冒充我的男友?约翰怒

不可遏,当即过去跟他理论。双方争吵不休,引来餐馆经理出面调停。焦姆尼当众

搂住我的腰肢说‘这小子抢走我的女朋友,还跑来跟我打架。’我正待分辩,焦姆

尼捂住我的嘴:‘你把拐走的钱还上就一拍两散。’

“冷不防,约翰挥出左直拳打得焦姆尼四脚朝天。他的两名同伴一拥而上,被

为首的黑脸大汉拦住:‘别在这儿惹事,外头见!”

“约翰拉着我就跑,付了账,发动汽车飞驰而去。上了高速公路,后面有辆道

吉咬住我们的车尾不放。约翰早有提防,把手枪揣在怀里,左手抄起一根一米多长

的铁链子。

“‘我相信你跟那个焦姆尼毫无关系,’约翰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凝视着车窗

的正前方说。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摆出不屑一谈的表情。

“‘然而他们为什么单单找上我们?’

“‘你是想说为什么单单找上我,对吧?无赖也可以用常理衡量吗?’

“‘他还说你欠他钱。’

“‘我欠他一百万!你信吗?’

“‘对不起,毕竟我们相识的时间还短……’

“‘小心!’我惊叫起来。我们的车险些撞上高速公路出口旁边的树篱,了不

起的雪佛莱擦身而过,踅入一条小路。

“他从后视镜瞧不见那辆道吉了,就放慢车速说:“你先走,我来抵挡一阵。

明天同一时间C旅馆见,假如我不死的话。’

“我匆匆吻了他,跳下车去。先查看地形和周围环境选好藏身地点,决定暂避

一时再作道理——真舍不得撤下他独自逃生。我从藏身的树丛瞅见他已把车停好,

摘下领带,脱下上装,换上运动鞋。这时,道吉车来了。

“四个人朝他猛扑过去。约翰抡起铁链子迎击。焦姆尼被铁链子缠住,约翰把

链子往怀中一收,焦姆尼栽倒了。他坐起来把手中的匕首向约翰投掷过来。匕首当

嘟戳到地上。趁约翰躲闪匕首的当口,黑脸大汉手持木棒往约翰的脑顶砸下去。我

吓得闭上了眼睛。

“约翰抖直铁链抵挡,快碰上木棒时变化招式,从底下兜绕木棒。陡然,木棒

横扫过来,铁链飞出10米开外。黑脸大汉抡棒直砸,约翰探手怀中。在这千钧一发

之际,忽听当啷啷一声脆响,木棒落地,黑脸大汉捂着手腕哇哇大叫。随后听到枪

声——约翰竖直枪管朝天开了一枪。焦姆尼却没有那么仁慈,举枪扣动扳机直射约

翰。但他也难逃同伴的命运,枪被另一块飞石震飞。四围寂寂,两块飞石打哪儿来

的?

“远处响起警车声,并且越来越近。约翰的枪声惊动了警察?藏身之地离战场

太近,我无心继续观战,穿越树丛逃走了。”

两天后的午夜,我刚刚安顿了一拨旅客,正要就寝,忽见Office小窗上映出一

双惊恐的大眼睛。我弓身潜行到窗口,细辨来客到底是哪路人。窗前彻夜不熄的小

灯照出其中一人是斯普琳娜。她搀着一位女青年,头裹纱布,不时回首张望,满脸

惊惶不安的样子。

我在窗前一露面,不等开口,她先递进一张50美元的钞票说:“她是我的女朋

友叫朱迪,路遇恶人受了伤。能不能给我们个房间休息一下?钱不用找了。”

真看不出她就是朱迪!朗月照耀下的停车场上空无一人,料想不会有人跟踪,

且将她俩安置下来再说。我悄悄把她们带到3号房,又从洗衣间多拿了一副卧具。

“朱迪,”斯普琳娜轻轻呼唤着她的女友,“你瞧,这就是我的家!”她的语

调宛如一个小女学生向同学介绍自己的新居。

朱迪无精打采地张眼瞧了瞧这家不入流旅馆的灰头灰脑的小房间,随又闭上眼

睛。我帮着斯普琳娜把朱迪扶上床,她托着朱迪受了伤的头,缓缓地搁在垫高了的

枕头上。

我把找回的30元放在桌上,被斯普琳娜发现了,她追过来把钱塞到我手里说:

“屡次麻烦你,这点钱你就收下吧。”

“午夜以后投宿是15元,已经多收了。这样吧,我替你存着。不过,我可不希

望你再带着受伤的朋友来。”

“不错,世界是欢乐的。欢乐过了头,身心都会受伤。你不觉得美国受了伤吗?”

“心灵千万不能受伤。受苦可以。”

朱迪半睁开眼指了指喉咙。斯普琳娜斟了杯水喂她,她勉强喝了两口,就推开

杯子,还指着喉咙,咿咿呀呀说不清楚。斯普琳娜取出饼干喂她吃。她咬了一口,

随即又吐掉,斯普琳娜用纸巾给她擦了又擦。她仍旧指着喉咙,眼半睁半闭。斯普

琳娜和我面面相觑:朱迪的喉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斯普琳娜猛然想起什么,她奔到桌边取过一只小手提包,拨开堆在里面的口红

啦,手套啦,口香糖啦,翻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的外一层,又揭掉里面的一层,

最后露出一只塑胶小袋。她小心翼翼地捏着奔回床边,在朱迪眼前晃了晃。

朱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双眸炯炯,原来世间真有所谓“招魂铃”。

她喃喃地说:“货哪里来的?……”话未完,眼泪鼻涕一齐涌出,她一面吞咽口水,

一面抓货。斯普琳娜轻轻地打开小袋,把白粉倒进玻璃烟斗,把酒精等辅料也准备

齐全。我不愿看她享用“精神食粮”。想来她们的肺叶一定也像这只玻璃烟斗一样

乌黑龌龊了。

她们的容颜却何等娇艳!我即景在心里诌了两句歪诗:“青楼怨是丁香结,斗

底人如解语花。”

可怜的斗底人哟!她们真的要压在小小的玻璃烟斗底下,做地狱中的孤鬼吗?

斯普琳娜只倒出三分之一白粉,把剩下的三分之二封好,仍放回小手提包。朱

迪狂吸了几口,斯普琳娜凑上去闭上眼把头摆进她喷出来的浓雾里,深深地吸着每

一股雾气。如果毕加索见了这番景象,一定会把这脉脉含情的神态用来描绘朱丽叶

的吻姿。

“你的朋友约翰·古德曼先生始终没有来。”我提醒斯普琳娜。

“是吗?我差一点忘记,我不也没有按时来吗?许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就像

赤道上的雪人,其实赤道根本没有雪人。不过,我想他遇上了麻烦。唉,不幸的人!”

“这几天你该常来看看。他对你很好。”

“如同我对朱迪一样,对吧?”她歪着头说。

朱迪正在自得其乐,尽量把烟圈儿吐圆,看都不看斯普琳娜扭过来的脸。

“朱迪受委屈了。真可怕!”斯普琳娜给自己解释说,也像在安慰自己,自我

解嘲。突然,朱迪放下手里的玻璃烟斗,睁大蓝澄澄的眼睛,伸出双臂,伸开五指,

依我看来,她在发出无声的惊叫,那是遇见鬼物的人才有的情景。

“两个穿T恤衫、牛仔裤的汉子并肩向我走过来。他们把我当成野鸽子,一步步

凑上去,生怕被他们惊飞。左边是下水道,右边是树丛,前进就是死路一条。我转

过身往回跑,又来了两个穿T恤衫、牛仔裤的汉子,并肩朝我走过来。我回头看了看,

第一对汉子行进的速度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再看第二对,一切都是前两个汉子的翻

版。这是什么恶作剧?包围圈越缩越小,我起了拼命的念头。抽出随身携带的小折

刀。后一对汉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伸手从裤管底下拔出匕首。

“我疯狂地朝其中一个赤手空拳的汉子冲去,举起小折刀往下刺。他挥起右臂

一拨,我的身体便朝水泥地面斜倒下去。右边那个手执匕首的汉子,伸左臂从下往

上一兜,我乘势趴在他的臂上,小折刀往右一戳。他当胸挨了一刀鲜血直流。我觑

空打他身边溜开。他回身大吼一声:‘臭婊子,臭婊子!’张开左掌把我凌空抓起。

另外一个汉子赶上前抱住我的腰,又有一个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填满我的嘴。前遮

后掩,架着我登上汽车。”朱迪一路讲到这儿才停下来,但姿势不变,发了好一阵

愣,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汽车开到一座旧仓库。两个汉子上来扒光我的衣服,把我绑在床上,转身走

到另一间库房。原来他们在等受伤的伙伴敷上药、裹好纱布,让他第一个——”

斯普琳娜奔过去搂住朱边放声痛哭,一面摇动着后者的身体:“我求求你别讲

啦,别讲啦!求求你!”哭声拓展为长嚎,嚎声高而不响。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

痛痛快快狠哭一场的地方。我转过头去细听窗外的动静。

“整整两小时。他们把衣服还给了我,又扔出一张百元大钞说:‘你是自讨苦

吃。卖给谁不是卖?我们也不亏待你。出来混,放聪明点。’我听见他们开车走了。

我步履艰难地出了仓库。

“又冷又饿,等了快一小时,终于遇上好人,搭便车回到Down Town(市中心)。

便车不是难搭而是搭不上,大家都怕上当:借搭便车行凶抢劫。一挥手就上车,陌

路亲如家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奇怪,冷久了、饿久了什么都会变得麻木,感觉上也不冷不饿了:我一心想

买点货好好享受享受。到处找不到大头鬼。我不敢冒险到他家去。说不定会有警察

卧底,专等扑灯蛾。

“走过‘摩尔人’舞厅附近的一个黑暗角落,苏珊一头撞出来吓了我一跳。她

的牙齿格格打颤带着哭腔说:‘你要是有钱,朱迪,别叫对街那个老头子走掉。他

昨天刚弄来一批纯货,真正的南美货。朱迪,快,快点去呀!’

“我瞅见对街站着几个闲汉,烧成灰也看得出,都是老枪。其中一个秃顶的老

头子立在街灯底下,可能就是南美货的主人。我疾步走到他跟前。

“先生,我想买点烟抽。’我把左手插进裤兜摸着那张百元钞票说。

“‘买烟上超市。谁叫你来找我的?’

“‘说真的,我可要好货!’随手掏出那张百元钞抖了科,票子发出清脆诱人

的响声。老头子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时,我已经把钱放回裤兜了。

“‘跟我来!’他旋风似的刮到一条黑巷的巷口,面对大街右手伸到背后,在

什么底下这么一摸,眨眼间摸出一包亮晶晶的白粉。‘我可没钱找。’他赌气似的

补充一句。

“我看也不看地抖出那张百元钞递给他,右手伸出去取货。

“‘好!痛快!’

“一秒钟前还是穷光蛋,一秒钟后变成富翁——上帝随时可以创造奇迹。我跑

过马路去找苏珊。她肯定有用具和辅料。苏珊见我跑来,打地上一跃而起,拉我躲

进商店的门洞底下。

“苏珊激动地从怀中取出一小瓶酒精,在小土洞里挖出一小盒BAKINGSODA(发

酵粉),最后打衣兜掏出一只玻璃烟斗。火柴呢?没有火柴,一根没有。苏珊不知

从哪儿摸出两块火红色的石头。火石!她灵巧地把两块石头碰了碰,顿即摩擦出火

星,居然点燃一根麻绳。她撕下一块衬衣去接麻绳上的火焰,火焰突然熄灭了。人

随风到,南美货的主人出现在眼前。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说:‘你敢拿伪钞买货,也不访访我是谁!茂力斯在洛

杉矶十年来怕过谁?货在哪儿?’

“钱是假的!”我大惊失色,顿觉遍体冰凉,腿软得像熔蜡。

“‘货在哪儿?’

“‘在苏珊那儿。’我往旁边一瞧,苏珊不见了。‘啊?她跑了’

“茂力斯拽起我的右臂一齐追去。我扯开喉咙叫:‘苏珊!苏珊!你不能跑呀!

你不能跑呀!’

“在半条街外的一条黑巷里;我们追上了苏珊。她不等我们追到就停住脚步,

伸出右臂递出那包白粉。茂力斯刚接过去,她就蹲下去把头埋进臂抱。茂力斯拳打

脚踢还不算,揪起苏珊的头发往怀中一带,她来了个‘狗啃泥’,登时血流满面。

我站在一旁并不逃跑,抓起巷子边上谁忘在那儿的一把铁榔头静待发落。

“你并没吃亏。把钱还给我,伪钞我也要验明正身。是假的,我要找原主算账。”

“茂力斯一动不动,直盯着那把榔头,劈面抛出那张百元钞。没错儿,正是我

那张,我往裤兜一塞,俯身探视可怜的苏珊。茂力斯管自向右面的街路走去。这时

——”

“这时我来了。”斯普琳娜接口说,“我正好要往你家旅馆这边找朋友,路过

Down Town。朱迪见到我登时伏在我的肩上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苏珊爬过来安慰她,

她也不理,一味埋怨说全是苏珊害的。苏珊不加分辩,一瘸一拐地拉着我们回到小

巷深处,安排我俩坐好,大大方方拿出一套用具。‘这是招待贵宾用的。’说着,

苏珊先递给了我。我不接,又不忍申斥她穷开心,因为她的嘴唇肿得老高,鼻血仍

未止住。

“我掏出一块布条探一揉软,捻成小圆棒塞进她的鼻孔里。朱迪撅着嘴不理她。

苏珊只好放下那套贵宾用具,从鞋里取出个严严实实的小口袋,我认出是白粉。

‘哪儿来的?’朱迪扭过头来问她。

“‘变戏法变来的。’肿嘴唇说话真难听,然而我却觉得美妙无比。

“‘你真有那么大本事?’朱迪追问。

““茂力斯质问你时我就在动手脚了。他一心在你身上,当然不会注意我。想

吃又怕不行。我不敢多调。BAKING TODA不会被认出来,你们瞧,至多有五分之一。

我晓得少不了一顿打,总得换点实惠,不能白挨。’苏珊想笑,没笑成,疼得直捂

嘴。我突然发觉苏珊很美,肿嘴唇像盛开的桃花。

“‘现在有11点了,晚饭时间已过。走,我请你们吃夜宵。’我刚赚了80元,

足够用。

“苏珊说:‘我不去了。嘴肿得这样,吃也吃不痛快。南美货多分你俩些,我

留三分之一。’

“朱迪感动之下去吻苏珊。苏珊连连摆手:‘饶了我吧,你不搂我我浑身都疼。

大家是好姐妹,别记恨我就行了。’

“我们于是辞别了苏珊,分手之际,我硬塞给她20元钱。先去一家餐馆饱餐一

顿,这才到C旅馆来。”

那么,初来时何必惊慌呢?这会儿我不愿再追问下去,只在心里想着。

C旅馆的另一个长住户,9号房,住着一个单身女青年塔尔玛,每月靠救济金维

持生活,她领取的是病残救济金,比老年救济金多出一半。塔尔玛病愈离开精神病

院不久就被社会福利局安排到C旅馆居住,月租便宜,由该局每月寄付。

她深居简出,没有亲朋上门,过着孤独的生活。既然院方认为她可以出院回返

社会过正常人生活,任何人再也不必把她看成病人。可是,如果是正常人的话,福

利局为什么给她病残金?因为她得的是精神病,不能工作,社会上有多少精神病患

者是二进病院甚至三进病院以致终身住院?倒不如去统计有多少精神病患者一病而

愈省力。

再细分可多达一千余种精神病当中,有许多种完全不像精神病——普通人的眼

睛无法分辨。由于好人的许多言行与精神病患者很难区分,经常发生判断上的错误。

塔尔玛现在就是患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精神病,虽然她已被允准生活在精神病院以外

的任何地方。

她有洁癖却偏偏吸上了毒,还跟10号房的男主人勾勾搭搭——她唤“弗雷特”

这名字的时候,听上去有点肉麻,多少有些讨好的意味,全是身上的毒瘾作祟!怪

不得精神病专家说,青春期的精神病患者,无不带有几分花痴。她似应归为有“毒”

的花痴?我不免心生嫌恶。

在一位社会工作者罗莎·泰勒来访——她不定期地调查塔尔玛的生活情况时,

我明显地流露出对塔尔玛的嫌恶之情。罗莎·泰勒说:“从你介绍的情形来看,塔

尔玛的精神状况极其稳定,我很高兴。这里的环境她也适应了。有人不大喜欢跟一

个前精神病患者打交道,除了怀有恐惧心理以外,歧视心理也妨碍主动接近后者。

甚至把得过精神病的人完全孤立起来,形成一座无形的监牢。这比什么都可怕,是

加速重返病院的进程。我想,如果对她的过去有了深入的了解,就会同情她了。”

罗莎·泰勒从身旁的公事包取出一份资料,那是医院提供给福利局的部分档案

材料。她站起来指着手上的资料对我说:“这是副本,请你看一看。我想可能对想

了解她的人有所帮助。请别介意,我所谓的‘帮助’,是说它会让你透视那可怜女

人的灵魂,或可有益于丰富你的阅历、”

我向泰勒道了谢,感谢她给予我一个宝贵的机会,提高我对于人生的认识。但

内心实在不以为然,疯子的资料还不就是疯子犯疯病的历史吗。

然而我错了。阅读塔尔玛·格吕菲斯的故事,使我变得富于同情心了。

塔尔玛·格吕菲斯堪称贫民区之花,上帝似乎把一切美德统统赋予了她,然而

她却好像只有尼尔。派拉蒙赏识。尼尔既是她的邻居又是她的同学,两人在同一所

大学读书。尼尔起初爱着另一个女大学生,爱得死去活来,后来结识了塔尔玛,用

他自己的话说是“发现”,爱情便转移到塔尔玛身上。由于尼尔的缘故,塔尔玛重

新“发现”了自己,认清了自己的价值——在尼尔眼中的价值,换言之,在旁人眼

里就没有那样的价值,因此她接受了尼尔的求爱。

塔尔玛的父母不同意尼尔作她的男友。尼尔的热情,在他们看来,容易消散,

难以持久;尼尔的才能不过是些小聪明。塔尔玛没有大声反驳父母的看法。但她暗

下决心,既然坚信自己的选择——她拒绝了另一个同学的追求,就要为此奋斗到底。

尼尔·派拉蒙的确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塔尔玛相信他可以同时取得至少3个博士

学位。尼尔放弃绘画与神学,专攻化学。读到第3年,尼尔应转到名校继续深造,却

因学费过重无力支付,不得不留在原校。

塔尔玛送来五千元,尼尔惊呆了。塔尔玛解释说,她并未放弃学业,只减少了

课数,腾出时间赚钱,她读书也得用钱哪。至于减少到何种程度、她当然隐瞒起来。

尼尔不肯接受这笔钱。

这成什么话,我用女朋友的打工钱?我满可以去找政府借,毕业后工作了再还。”

尼尔愤愤然说。

“我就是不让你借。借是低息也有息呀,将来还也是借少还多,再说总有个心

理负担。”

“我本打算去借钱,忽觉化学没有什么意思,学出来又怎么样?不如早点结婚

算了。”

“这是要不得的想法。你怎么突然自暴自弃?我们的肤色虽黑,前程光明——

知识就是光明,愚昧就是黑暗。”

“这样浅近的道理也用你来开导?学不学是我自己的事。”

塔尔玛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如果辍学,你就失去了我的爱。”她头也不回地

走了。

五千元还在桌上!尼尔赶上去说:“就是上学也用不了这许多钱。”

塔尔玛笑了:“你真傻!衣服不要换?汽车不要换?处处叫人瞧不起,你不嫌

难看我还嫌难看呢!”

塔尔玛打两份工。白天在工厂做工,夜晚会照顾一位病妇,连同伴睡,好在她

主修医疗护理,权当实习。她想,原可4年修完,这一来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塔尔玛有个姑妈旅居南非,最近病故,留下一笔遗产。律师通知塔尔玛独得遗

赠20万美元。这是扣除遗产税以后的净数。塔尔玛不声不响地作出分配:用现款给

父亲买了一辆新雪铁龙,另存5万元供弟弟将来读大学,余数全部存在银行。

她只辞去白天的工作,夜晚依然去照顾病人。一切变化只瞒着尼尔一人。她要

尼尔时时刻刻受着鞭策,如果稍事懈怠,就有可能走下坡路。

尼尔对求学问确有兴趣,讲明每次收下的钱都是向塔尔玛借贷的,将来偿还还

要付息,并且一一立下借据,塔尔玛统统依了他。

尼尔的同窗好友汉斯·察普曼有次向他请教化学方面的疑难问题。尼尔帮他解

决了。两天后汉斯送来一只内附五千美元的信封,请尼尔收下。尼尔大惑不解,问

汉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什么报酬?帮你做成了两三个实验就值五千元?”尼尔蓦然忆起汉斯当时惶

急无着的情态。

“触类旁通。我帮人家顺利提纯了一些高质海洛因。”汉斯的声音还是那么柔

和动听。仿佛谈的是佳肴美撰。

尼尔像被毒蜂螫了一下,跳起来大吼:“你赶快把这笔肮脏的钱收起来!慢一

秒钟我就报警。”

汉斯把钱收好,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是好朋友,我才这样待你。我明明可以

独吞。塔尔玛的钱要,我的钱就不要?”

尼尔大惊:“谁说我用过塔尔玛的钱?”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你干吗要瞒人?”

“就算我用她的钱,那也是干净钱。”

“干净钱?你再仔细问问看。”

尼尔压住火气没有发作,他要滴几滴试液看看塔尔玛有什么反应。他打电话请

求塔尔玛准备三千元买一部仪器。塔尔玛答应明天送到。明天送到?她哪儿来的那

么多钱?钱这一么好赚?就靠在工厂做工、夜晚做看护?

尼尔瞧了瞧30张百元大钞,表示了心中的忧愁。

“放心吧,我供得起你。安心读书,再苦一苦。钱不算什么。”

“钱那么好赚,你有什么神通?”尼尔伸手捏了她脸颊一下,和气谦恭。

“我的神通可大啦!连南非人都帮我忙。”塔尔玛扭了他鼻子一下,神气年轻

了10岁。

尼尔硬是把贯到脑顶的怒气压了下去:“三千元你先带回去,我想跟汉斯合用

一台。化学系花样太多,买不完。”

分手后,尼尔来找汉斯,他认为还是汉斯够肌友,想请汉斯说说清楚塔尔玛的

钱是怎么来的。汉斯一家正在发愁,一小时前汉斯·察普曼被警方逮捕了。

自从汉斯煽起尼尔心中的疑惑,他再看到同系生们的笑就与往常不同了,他们

笑里藏着讥消,藏着刀!他受不了,他是堂堂男子汉。吃软饭?笑话!非找塔尔玛

算账不可。

塔尔玛取出律师受权颁发的法律证明,尼尔不得不相信。次日入学,他逢人便

出示那张证明的影本借以廓清谣言。这一来原本不大清楚尼尔与塔尔玛之间关系的

人也知道了,更有别具用心者吹口哨起哄:“什么南非姑妈,我还有日本外婆哩!”

“影本是真是假天晓得!”

“你要多少钱,我来给你印!”

字字句句刺着尼尔的心。尼尔无心上学了。喝酒解愁,但除不了根,他尝试神

秘的解脱——吸毒;从来毒色连文,尼尔很快赢得几个女毒虫的芳心,以致最终不

把塔尔玛放在心上了。

塔尔玛扑倒尼尔面前长跪不起。无心之过也是过呀。塔尔玛追悔莫及,假如及

早说明真相,不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尼尔把一个女毒虫搂在怀里狂吻不已。然后嘴对嘴地喝酒。电视上播映着成人

电影录影带,他故意一件件脱掉那女毒虫的衣服,一件件朝塔尔玛兜头抛去,塔尔

玛屹立不移,又用白兰地浇她的脸,她任凭酒液糊满眼、嘴和鼻子,纹丝不动。

尼尔终于开口了,吩咐她去取摆在电视机旁的小手提包,而且是跪着去跪着回

来。塔尔玛照办,捧给尼尔,尼尔命令打开,里面是一套吸毒用具,雅洁精致,尼

尔接过去向新女友们夸耀,那是他花了整整7天的劳动果实。之后,尼尔说一句让塔

尔玛照办一句,话说完,事也办妥了——塔尔玛把吸毒的准备工作一一做好,重现

奴隶时代的美梦。尼尔命她点起玻璃烟斗,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个瘾。塔尔玛擦燃火

柴,凑到尼尔跟前。火柴灭了。尼尔一怔。当的一声,又新又漂亮的玻璃烟斗,被

塔尔玛从尼尔嘴上打落在地摔个粉碎。

塔尔玛并不走开,退回原地跪着听凭尼尔发落。等那一阵裹着冰雹的暴风雨过

后,塔尔玛成了血人儿,晕倒了。苏醒时床边围满人。校长和学监全来了,尼尔坐

在一旁垂头丧气。

塔尔玛想抬起身子却抬不起来,转动着昏沉沉的眼光,从人们的缝隙间寻觅尼

尔,尼尔回转身来探视塔尔玛。

“我死不足惜,”塔尔玛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尼尔戒毒要紧——”言犹未了,

两行热泪滚到腮边,遂又昏迷过去。

在学校与家庭两方面的严督下,尼尔答应去戒毒所戒毒。

戒毒顶难克服的是身体失控状况,即便药物相助也难以令人忍受,毒瘾越深越

难熬。内脏剧烈的疼痛,要命的颤抖,烈焰灼烤的感觉,口干舌燥像崩裂的焦土,

全身肌肉绩作团的痉挛,死亡侵凌的恐怖……可是只要一点点,只要闻一下那神奇

的白色粉末,人就会镇静,就可以继续挺直腰板做人;只要吸一口或者打一针,哪

怕针头上滴一滴,他就又能正常地呼吸。

发誓永远爱尼尔,永远为他献出一切的塔尔玛,铁着心肠不肯出20美元让他复

活。尼尔恨透了她。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他把满腔怒气向她发泄。由于塔尔玛圣

母般的慈爱和耐心,才使尼尔熬过那因戒毒而出现的最可怕的地狱般的日子。

尼尔戒毒成功。为了照顾他的生活,塔尔玛要求与尼尔同居。起初,尼尔自觉

地按照塔尔玛的安排生活,不久,他觉得那是一种桎梏,奇怪自己怎么会忍受那么

久,怎么会让自己的青春听任这样一个老而丑的女人摆布。

经过那一次冲击,塔尔玛明显地变得又老又丑,脑部受了轻度震荡,发作起来

头疼难忍,坐立不安,有时疼得会从梦中惊醒。最尴尬的是,尼尔高兴起来施以爱

抚的时候,她突然脑部一阵疼痛,打乱了情绪。嗣后虽经百般恳求,尼尔也提不起

兴致。塔尔玛常常独自悲哀,以泣当歌,积郁心间的愁怨似乎减轻了许多。

秋日的傍晚,尼尔挟着书本在校园里行走,迎面吹来熟悉的声音:“未来的博

士,躲起来不露面啦?怎么,今天一个人蹓,丑老鸭呢?”

尼尔一瞧是戴安娜,衣着性感,扭摆着腰肢朝他走来。

“你也配到学校里来,这儿拉不着客。丑老鸭躺进棺材也比你顺眼。”

“我是来拉你的。怎么舍得让你叫鸭子吞掉。说正经的,想不想我?”戴安娜

右手叉在腰眼上,左手夹着烟卷,扬着脸儿吐着烟圈儿说。

“离我远点儿,要不然一拳打——”

“你打,你打,怕打的就不来啦。”戴安娜挺着硕大的胸脯贴上前来。

尼尔倒退一步,挥拳便打,快到戴安娜胸前。那攥紧的拳头却张开了,伸进胸

罩里乱摸,如同一只蜜蜂扎进花蕊,随即另一只手也上来了。

“哎哟!你捏得好疼呀!”现在轮到戴安娜抡拳捶尼尔了。

尼尔抱着戴安娜狂吻——河水冲决了堤岸。

当夜,他随戴安娜来到一家旅馆。她的朋友租了房间,专门提供公宿的:几对

男女睡在床上、地上,吸毒胡调谁也不背谁。当然,自己的女友也可能变成别人的。

尼尔重温旧梦。他觉得刚刚摆脱了的才是噩梦,要想个办法永远摆脱,重返自

由天地。

他开始变卖仪器,钱花完了再去卖家里稍值几个钱的东西,到后来有啥卖啥,

出价就卖。塔尔玛不许尼尔经手金钱,钱到了他手里立刻变成毒品,变成白兰地,

变成夜渡资。塔尔玛无计可施,唯有紧紧抓住钱不放,牢守这最后的阵地。

一夜,塔尔玛被挤醒了,偌大的床,尼尔占了一半,她只睡剩下一半的三分之

一,此外的三分之二有个软囊囊的东西占据着。塔尔玛意会到那八成是尼尔带回来

的野女人,登时坐起身来,摁亮小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清癯的尼尔,照着尼尔拥

眠的女人,塔尔玛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她伸脚穿拖鞋,想去冰箱里取饮一杯冰咖啡,浇一浇心头的门火。哎呀!地毯

上还躺着一男一女。她奔进起居室,里面还有两对陌生男女。

塔尔玛冷静下来盘算对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既不能丢开尼尔不管任其

堕落,又不能引导他重归正路。她要先问问尼尔有什么打算,再相机行事。次日午

后,尼尔先开口解释。

尼尔一副可怜相,塔尔玛看去更加伤心,他从前是多么健壮,仅仅两个月前,

60天。他干咳了两声说:“万不得已。我一分钱也没有。他们不是白住,每人5元。

6个人30元。戴安娜例外,她占的地方是我省出来的。”

塔尔玛面色如霜,但沉默似钢铁。

尼尔说:“从前就是因为你跟我不一条心,才酿成祸事。假如你开诚布公。大

大方方,谁敢跟我们过不去?现在你重蹈覆辙。捣毁这个家的是你,不是我,请你

牢牢记住,日后千万别怨我忘恩负义。我赏识你的时候,南非还没飘来遗产。那时

节谁拿正眼瞧你?到底谁忘恩负义,抚躬自问,对主耶稣总得有个交代吧?”

塔尔玛不去深究尼尔每句话的真伪,决计一劳永逸:“我现在还可以打两份工。

遗产剩下一万多块,全部交给你管,就是说,取出现款存在抽屉里。南非遗产几乎

全部用在你身上,收据和支出细目在我这儿,随时查阅,随时找我要。但是,我的

条件是孤朋狗友一概杜绝往来,毒也得戒掉。”

塔尔玛实际有4万多元,少说了3万元,谈到尼尔戒毒时语气和缓。她想等尼尔

就范,发动前次原班人马硬拉他去戒毒所彻底断根。

尼尔全都答应了。塔尔玛买了个保险箱,放在隐秘地方,又装上防盗警铃,两

把钥匙,一人一把。

尼尔变了一个人。他重新插班复课。塔尔玛丢弃了旧书旧本旧夹子,全换了新

的——尼尔·察普曼新生了。“任何时候起步都不晚。”尼尔大有深意地开导塔尔

玛。

塔尔玛快活得常常像鸟儿一样唱歌。最累时也不忘哼曲儿。从前她讨厌下雨天,

逢到雨天浑身不自在,现在雨天别具情韵,散步雨中,花儿开在雨中。

日子长了,尼尔和塔尔玛不免要谈起婚嫁来,尼尔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借口学

业未成,如今主动提出,塔尔玛又惊又喜。他解释说,不结婚是因为他手头实在拮

据,起码的首饰全买不起,又想及早结业所以不去做工。可是激情会自动冒出来,

控制不住,要知道,他太爱她了,而爱的状态必须固定下来。

塔尔玛瞥了尼尔一眼。她把这一瞥得来的印象与那夜被挤醒时望着眼熟的尼尔

所产生的感想加以比较,尼尔的确改变了。他不相信尼尔戒了毒,事实也不可能这

样戒掉,除此以外,尼尔还是他们刚刚相恋时的尼尔。

塔尔玛捧出一只精巧的匣子,打开来金光四射,尼尔全神贯注地看着。塔尔玛

说:“4件首饰是我的,两件是你的,一共6件,现在全部交给你保管。等到结婚前

夕,你戴上你的,亲自把我的4件金饰送至峨家,算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好吗?”

尼尔不肯接受,也不细看他的两件到底是什么。“你买首饰也不说一声,还是

老脾气!你买的首饰怎好算作我买的——我会终生内疚。!,

塔尔玛急了:“你跟我分什么彼此?这完全是我的主张。没有人要求你送什么

定情物。我把匣子放进保险箱,开派对(PARTY)时你就戴上。”

尼尔默默地翻开来看,塔尔玛的4件是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链、金戒指。尼尔

的是翡翠戒指、金项链。尼尔注意到塔尔玛不是买的现成货,是订制的,每件分量

特别重。两根项链一色一样,下端垂着个心形小盒,盒里镶着相片:尼尔的是塔尔

玛的相片,塔尔玛的是尼尔的相片。

“翡翠戒指还有一番来历呢。原主做过驻华外交官,急于脱手变现,我马上买

来,再去镇金。”塔尔玛得意之极。

尼尔戴上戒指,左看右看。塔尔玛仿佛做错了事似的低声下气地说:“这也是

自作主张,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照理应该买一枚纯金的,跟我的那枚凑成一对

‘情人戒’。正巧碰上机会,你又最喜欢绿色,于是我就买下来了。”

尼尔抬着手凑到最亮处,欣赏戒指进射的绿色光芒,之后,扭开屋角的电灯观

察它在灯下的色彩。“灯太暗了。我验过,一点瑕疵都没有。行家说,这样晶莹剔

透的玻璃翠世所罕见,愿出一万美元请求转让。”

“你是多少钱买的?”

“五千元。”

“我不信。”

“真的。那外交官去世了,他的夫人不拿这当回事,她还有更好的呢。据说,

真正价格超过美金5万。”

“我交上好运啦!”尼尔快乐非凡。

“所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后凡是我的合理建议你都要采纳,好吗?”

“行。我依你。”

“明天下午你没课,我也不上班,我跟你上医院去。”

“我……我……我已经不——”

“别骗自己啦!我不怪你。这是最后一次。”塔尔玛一向管戒毒所叫医院。尼

尔明白上医院意味着去戒毒。

“好!下午两点半在家碰面一起去。”

尼尔总算答应了。塔尔玛放心不下,打电话约了两位父亲和她自己的弟弟,怕

万一尼尔……尼尔不会变卦,不会。约上亲人是让他们分享幸福。

尼尔没有露面。4个人一直等到天黑。塔尔玛给学校打过几次电话都不在。别的

电话不用打了,尼尔无朋无友,至于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没有电话。

屋里屋外全是老样子。尼尔的衣物俱在。好半晌,塔尔玛才想到去查看保险箱。

手拿钥匙时便预感不妙。尼尔的钥匙并排放在她的钥匙旁边,为什么跟她的放在一

处,不是另有存放之所吗?她怕看错了,两把都拿着,用尼尔的一把去开锁。嘭的

一声锁开了,塔尔玛脸色陡变。”

保险箱就像刚买回来似的,里面空空如也,首饰现款两不见。3个男人奔来查看

究竟,只见塔尔玛半张着嘴,圆睁双眼,一只手扶着箱子左边,一只手扶右边,愣

愣地立着发呆。两位父亲扶她坐到床上,捶胸敲背才吐出一口浓痰。

她的弟弟看出这只保险箱,虽用一只钥匙便能打开,但它隐含双层密码,外人

有了钥匙也打不开。

急救车载走塔尔玛。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年。病愈不愿回父亲的家,她要另建

新家等着尼尔。

斯普琳娜说,塔尔玛近半年来不思念她的情人了,因为她有了新情人——白粉。

这得归功于弗雷特,维尼亚·弗雷特。

海因茨·霍夫曼永远是那么文雅潇洒。整洁的仪表使人万想不到他也做着肮脏

的生意。我在出租5号房间给他长住时,即使有先见之明也会让他住进来。C旅馆的

10个房间留出6间做短时间(Short time)生意已经够了,那么,多出的两间应该出

租给长住户。

他在旅客登记卡上写明:海因茨·霍夫曼,男,33岁,1952年6月8日出生于西

雅图,未婚。外表看上去他只有二十七八岁,肤色浅黑。他的那种浅黑的肤色很美,

如果换成纯白或其他颜色,美就消失了。美是很难判断的。其实浅黑肤色也非他所

独有。黑人的肤色有三种:浅黑、墨黑、褐黑。属于黑肤系统的人士不尽是来自非

洲,美国的黑肤人当中许多是来自中美和南美,所谓“西语裔”。

霍夫曼先生身材修长。上下身比例适当。他的男性美恰到好处,刚柔相济。那

种男人讨厌,女人喜欢的甜腻腻的美(特殊癖好者除外),与他无缘。说也奇怪,

女人的身体好像都是铁铸的,而他的身体是磁体。从他住进C旅馆,就开始出现新

的局面。

霍夫曼每天早晨8点钟,站在街口等朋友开车来接,大约10点钟回来,很少再出

门去。不论何时出门,只要一招手便有人来效劳,登车便走,我疑心他精通幻术。

星期日他必定准时去教堂做礼拜,风雨无阻。穿着浅色西装,别上黑领花,左手托

着一本褪了色的圣经。从5号房跨出门槛的第一步。到站在街口等来汽车,霍夫曼简

直是使徒彼得。我想,他是去参加“最后的晚餐”吧,

在7号房住过一段时间的贝蒂·洛丝小姐,又来租7号房。贝蒂生得高大丰满,

躯干略嫌粗壮,两只脚大得吓人。她的脸色真正白里透红,通常面是粉红色。双乳

膨胀,可惜不挺。

贝蒂·洛丝小姐第一天下午投宿,转天早晨她抛向海因茨·霍夫曼的第一束目

光便与众不伺。这束目光掷出时间太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收也收本

回去,正如弥尔顿诗中所说,“一目就成双”,不过仅限于洛丝小姐一方。

我正在停车场上清扫积尘和落叶,觑个正着。

斯普琳娜后来告诉我,贝蒂一直是10号房的老主顾。这回住到7号房的第二天,

去找弗雷特买货时,句句不离5号房的霍夫曼。

“母狗发骚啦!”弗雷特闻出贝蒂的动向。

贝蒂第一次跨进5号买货,盘桓了3O分钟。此后逢人便讲霍夫曼先生的好处。

有个老头子问她:“生人,他也肯赊货?”

贝蒂回答。“你自己去试试看。”

这老头儿果真去试了。事后对每个同好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霍夫曼先生

给了他一小包货。

“他还说用完了再来。”

“那你就天天去吧。”

“也只有你这老天真才异想天开。这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啦。下次不带钱我是不

去了。”

这些都是斯普琳娜陆陆续续讲出来的,我喜欢听她讲长住客的情况,而且都是

我不在场时的真实情况,有些事她也是听来的。

包括朱迪在内的全部女顾客,数日之间都移驾5号房。买了货搭讪几句,领略领

略海因茨·霍夫曼先生的风采。连斯普琳娜也趁弗雷特尔在家时偷偷溜去。

“弗善特最近常带着长子格奈扬出门。不久以后他呆在家里,格奈扬就独自外

出。

正当维尼亚·弗雷特先生为主顾们,特别是女主顾纷纷转向而烦恼之际,接连

发生两宗更令他头痛的事件。

星期五晚6点20分,4名墨西哥人开了辆小卡车停在停车场上。他们的年纪都不

满25岁,雄赳赳,走起路来两腋生风。转瞬到了10号房前。突然冲进旅馆两辆警车。

从警车里跳出两男两女4个警察。各找对象,各抓一名老墨。眨眼之间悉数跪在

地上,双手反剪,膝盖抵住后背,铐上钢铐。两名被女警抓获的老墨,也许欺她们

力弱,奋力挣脱。于是一个被踢倒,嘴磕上短短的石阶,血流满地;一个被按住脑

袋,碰破头皮。不一刻,4个嫌疑犯被押上警车驶离旅馆。

这4个老墨是弗雷特的主顾,打算用新抢的钱买舒眼。

7天后,下一个星期五。华灯初上。开来一辆奥斯莫比,车里走出一个梳披肩发

的男性女人。这路人另有尊称:人妖。

理论上,男扮女装,涂脂抹粉,高跟鞋、长丝袜,香气扑人,可以说是个人爱

好,不过没人相信这样打扮的人不是男妓。走在街上,踏入商店,老实人见了也要

在心里笑一笑,好事者则指指点点,笑在脸上。警方则不会加以干涉。

而男妓,有的是不打扮成女人的。我所见到的男性女人极易辨认。以假乱真,

甚至以假胜真的泰国人妖,至今无缘拜识(变性人不包含在内)。地道美产男妓无

论如何也化装不掉粗壮的肢体,胸脯也大得假。

随着时代的前进,男妓的含义增多了。在传统的讲法上是“龙羊”的学名,现

代的讲法则兼有“牛郎”的内涵。龙羊是男人使用的男妓(即清末流行的“相公窑

子”的相公),牛郎是专供解放了的女性享用。女用男妓大概原为中土所无,“面

首”绝不等同于男妓。虽是舶来品,似乎在宝岛台湾与东方明珠香港,渐有东风压

倒西风之势。

开奥斯莫比牌汽车的“人妖”,踏上停车场至多5秒钟,C旅馆的出入口转进一

辆警车,两名警察直奔他扑去。人妖拒捕。回身挥拳朝其中一名警察面门打来,险

些被打倒,脸登时冒出血来。另一名警察助战,双方打得不亦乐乎。

警笛拉响了。不知打哪儿钻出四五辆警车,跳下7名警察,有两名去搜奥斯莫比

车。“人妖”愈战愈勇,看来一时很难取胜。这当儿冲过来一个矮个子警察,伸腿

下了一绊儿,噗咚,“人妖”倒下。困兽犹斗,“人妖”挥臂乱舞一气,4名警察围

成一圈儿,你一脚、他一脚朝“人妖”身上踏去。足足踢了10分钟,“人妖”再也

不动弹了。

警察一律高帮皮靴,警靴又轻又硬。既然嫌犯拒捕,搏斗的手段就漫无边际了。

致命部位一脚便可踢死,哪里用得了10分钟。素有训练的人懂得朝哪儿踢。究竟为

什么踢了0分钟才停止,“人妖”被围得水泄不通,真相如何,恐怕成了千古之谜。

奉命搜查奥斯莫比车的两个警察,向为首的中年警官报告,战果辉煌,两大兜

儿晶亮晶亮的白色粉末和上万元现钞。

警察收队时我出去清理战场。听见一名警察对同伴说:“死了。”

不到20分钟前他还是龙腾虎跃的汉子!“人妖”临终一幕演得如此惊心动魄,

观众却稀少得很。C旅馆10个房间门窗紧闭。外来看客一概站在对街人行道,车辆

照常行驶。

斯普琳娜很久以后告称,死者名叫史宾塞,29岁,职业毒贩,来给弗雷特送货。

每次均由弗雷特外出取货,那天何以亲自登门送货,弗雷特讳莫如深。他的太太暗

示,弗雷特也是不解其故。

弗雷特联想到霍夫曼先生住进5号以后的。一系列变化。始作俑者是贝蒂·洛丝。

弗雷特甚至怀疑贝蒂跟霍夫曼早就相识,巧就巧在接踵而至。

“人妖”风波稍告平息,我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你是C旅馆经理先生吗?”

“是的,我是经理。请问有何见教?”

“我想约请你谈一次话。”

“你不妨现在讲一讲。我的办公室很安静。”

“现在讲不合适。我想约你出来谈一谈。”

“对不起,请教尊姓大名?”

“我是塔尔玛·格吕菲斯,住在9号。”

“噢,原来是格吕菲斯小姐。我们随时可以交谈。何必如此拘礼?”

“我正式邀请你到我家做客,不知肯赏光不肯?”

我寻思了一会儿,所谓“家”,准是9号吧,我怎好拒绝呢:“荣幸之至。请问,

在什么时候?”

“近日里,你认为方便的时候,我随时恭候大驾。”

当天,我选了清闲的午后,两点钟登门拜访。

“请进。”格吕菲斯小姐开门让道。

我进了门,站在角落不动,面带微笑,刻意塑造的友善形象。

“请坐。”从我踏进屋。她一直立着,这时手一摆,示意坐在铺着新椅垫的椅

子上。她自己的椅子,椅垫、家具都是她自己的,名副其实的“家”。

“请问,喝咖啡,还是喝茶?”

“咖啡。”我有意跟她取得一致。心里真想喝杯冷饮镇定镇定精神。请我做客,

安着什么心?

她显然满意我的选择,内行地给我斟了杯又浓又黑的咖啡。我端杯呷了一口。

“想不到你也喜欢不加奶油。咖啡是本色的好。人也一样。”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密斯脱张,今天请你来,首先澄清一下某些人对我的误解。我的病已经完全

好了。”

“如果我有什么作风不当之处,格吕菲斯小姐请予指正。们心自问,我一直把

你看作有教养的年轻小姐。”

她略略点了点头说:“我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什么信?我还没收到。”

她的目光中充满怀疑,但仍平静地说:“邮局失误也是常有的事。可惜我没寄

挂号。”

“有什么要紧的事,必须诉诸文字?”

“那只是一封邀请函。”

“如此礼数周到,究竟有什么事?”

“5号房的霍夫曼先生是不是另有姓名?”

“他填在登记卡上的姓名是海因茨·霍夫曼。别无所知。”

“他是虔诚的基督徒吧?”

“我想广义上是。具体属于新教还是旧教,我说不清。”

“每逢去做礼拜,他托着一本圣经,退了色的,你知道是哪种版本?”

“对不起,你最好问一问本人。”我作出爱莫能助,而又十分抱歉的表情。

“感谢你的光临,”格吕菲斯小姐站起身来,伸出了手。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谢谢你的款待。这是我所喝过的最芳醇的咖啡。”

“谢谢。”她走到门口替我把门打开。“请原谅我的好奇心。”

回到Office,先在那堆积尘的信件中翻找。塔尔玛·格吕菲斯小姐的信,用了

一只雪白的小信封,上面的原有的大学地址并未划掉,而她的现址写在信封背面。

我的姓名也被拼锗又字迹潦草,我误以为是学校寄给易亮的。易亮太忙没空检信,

所以还放在信堆里。

她认定我收了信有意回避,这伤了她的双重自尊心:健康人的自尊心和少女的

自尊心。

我回忆起星期天早晨,我在10号门口打扫垃圾,霍夫曼先生笔直地走到街外,

9号的窗帘隙开一道缝儿,露出关注的眼睛,难道真是对一本旧圣经起了好奇心?

不,使她感兴趣的是人的特征。为什么要问我?我相信她的病好了,新添的病

怎么办?

弗雷特的生意日淡一日,洛丝小姐的感情却日深一日。贝蒂难得不在5号房。哪

个男人经得住女人的诱惑?霍夫曼似乎不大情愿的样子,他拒绝了贝蒂搬过来同宿

一室的要求。两个人走在路上,贝蒂总是双手攀着霍夫曼的一条胳膊,极其亲热,

而他却冷冷地听着送上门的情人拉不断扯不完的倾诉。

贝蒂·洛丝趁我给她收拾房间的机会,央求我替她办件事:“密斯脱张,请先

答应我的要求,我再讲是什么事。”洛丝一副天真调度相。

“好,我答应你。”

“请你说眼霍夫曼先生,7号房要另租他人,让他允许我搬进5号房。”

这样明显是谎话的计谋亏她想得出!贝蒂才真正是神经病。

“先给你这点小意思,事成之后——”她捏了张20元钞。塞进我手里,被我退

还回去,截断了她的话:“你不要钱,要什么?”边说边向我飞媚眼。

“等我办成再收不迟。”

“好。千万记牢!等你回音。”

3天后,贝蒂特地把我请到7号房;“密斯脱张,不用跟霍夫曼提起同住的事了。”

“为什么?闹翻了?”

“恰恰相反,非常融洽。分居两室能产生一种‘距离美’。”

“什么叫‘距离美”?太深奥了吧。”

“我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汇。反正是那种朝夕相处一定腻,合合离离一定香的那

种……那种……你明白了吧?”

“不明白。但我想你可能是指那种情侣之间因分离而出现相思,因小别而出现

新鲜感的情感状态吧?”

“真了不起,密斯脱张。从第一次谈话我就觉着你挺有学问。你说说看,男女

相爱到底美在哪儿?”洛丝的模样像个严肃的考官。

“美在如鱼得水。”

“太笼统了。这问题从懂事时起我就问过自己成千上万遍。我嫁过了3个丈夫,

越嫁越糊涂。假如上次住这儿,你问我这个问题,我要命也答不出来。就算有答案,

也是不痛不痒,因为我还没认识海因茨·霍夫曼先生!就这么简单。”

“认识他以后又怎么样呢?”

“先从第一眼说起。当你第一眼向你的情侣,或者任何一位异性望去时,你如

果没有下列情感当中的任何一种,你如果没有下列认识当中的任何一种,在我看来,

你就没有找到理想的情侣。请注意,理想一词的含义除了通常大家熟知的以外,兼

有‘绝对’和‘唯一’的意思。”她呷了口咖啡接着说,“你想把他一块块吞下去,

你想把他撕碎了吃下去,你想把他整个儿咽下去——”

我不得不插话道;“这3种愿望其实是一种。”

“愿望也好,感情也好,反正都一样。当你第一眼望向你的情侣或异性,你就

想为他死,为他牺牲一切,为他献出金钱与财富。”

我想了想说:“这3种愿望其实也是一种。不过,假如死了,那又怎么享受爱情

呢?”。

“请你用最高情操来理解爱情。我第一眼看到霍夫曼,我就认定他是我的理想

情侣,是主遣来拯救我超离世俗情欲的天使。于是我立即展开攻势,绝不许别人捷

足先登。”接下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有许多情敌,你看不出来吧,9号那个疯

女人也跟他眉来眼去。”

“真有此事?怪不得……”我仿佛得见一线微光,一闪又消逝了。

“她敢跟我争,我叫她重返疯人院S海因茨离不开我啦。你听他不是又在哼小调

了吗?他说每逢思念我就哼小调。”

“你没住进7号时,他也总哼这个调子。”

“他唱过‘我爱贝蒂:吗”那是他专为我作的歌。”

“‘我爱贝蒂’?唱两句给咱们听听,好不好?”

贝蒂轻轻哼唱起来,她的确有唱歌的天分。可是这支歌为什么这么熟?

“《风流寡妇》、你哼的是《风流寡妇》。(呕欠),老曲装新词。”

“他说我才是理想情侣。恨不能把我变成一只小鸟偷偷藏在身上,随他走天涯。”

“为什么变鸟藏身,难道要偷渡不成?”

“密斯脱张,你应该明白,这是诗意。海因茨最爱鸟。”

”霍夫曼先生会魔法吗?”

“不会。”

“那么你这么大这么壮怎么变成小鸟?”

贝蒂·洛丝不去理会我的调侃,销魂的回忆俘获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他抱着我。吻遍我的全身,全身的毛发,毛发的……”

我悄然溜出房门。

晴朗的秋日,天高高的蓝蓝的,偶尔飘过几朵云影。树叶一面摇落一面苗生。

四季盛开着数不清的无名之花。洛杉矶不愧为“天使之城”

早晨9点30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来叩5号房的门扉。应声开门的是满脸络

腮胡子的海因茨·霍夫曼先生。

“请问,你找谁,小姑娘?”霍夫曼俯下身问。

“找我的妈妈贝蒂·洛丝小姐。”

“她住在7号,这儿是5号。”说着,霍夫曼经身回屋,准备关门。门正关到一

半,小姑娘把左脚卡上去,门关不上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霍夫曼问道。

“你是霍夫曼先生吧?”

“正是。”

“我的妈妈上DMV了。旅馆经理说妈妈告诉他,上DMV换驾照去了,下午才回来。

我想在你这儿等她。”

“还是上7号房去等吧。经理手上有钥匙。”

“我大小了,14岁不能独个儿呆在屋里。再说……我妈妈讨厌我。不许我上旅

馆找她,对外还说她无儿无女……”小姑娘的嗓音里渗入哭腔,却竭力抑制着,低

头默默摆弄衣角。

“那就进屋里等吧,有话慢慢讲。”霍夫曼实在找不出适当的安慰话。从冰箱

里取出冰可乐,外加面包、花生酱、巧克力糖招待小客人。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找妈妈有什么事?对啦,我应该先问你,怎么找

到我这儿来了。”

“我叫仙迪,仙迪·盖哈特。我的祖父大战前夕,从法兰克福流亡到费城落户。

贝蒂·洛丝小姐嫁给杰夫·盖哈特我爸爸时,她跟前夫才离婚半年,儿子归前夫抚

养。后来她看上爸爸的朋友韩森·威伯斯特,移情别恋,抛弃了家庭,踉韩森同居。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转而跟爸爸正式结婚。”

“什么叫万不得已?”

“怀孕了呗!孩子出生后6个月就死了。打那以后,妈妈跟韩森的感情就冷淡下

来。韩森开始喝酒,天天醉醺醺的,一醉就说,孩子是妈妈溺死的。我爸爸听人说

是他俩一起干的。”

“为什么溺死亲生儿?”

“婴儿畸形。韩森责怪妈妈吸毒,妈妈抱怨韩森有性病。邻居们相信两人说的

都是实情。可是妈妈坐牢不是为了这件事。爸爸打听到你是妈妈的好朋友,让我来

告诉妈妈和你这几天避一避,欧文先生又来讨债了。”

“欧文先生是谁?”

“妈妈离开韩森跟爸爸结婚之前,是住在欧文家。偷了欧文许多贵重物品,还

有现款。欧文带了人去找韩森,韩森溜了,去向不明。”仙迪顿住,喝了口饮料。

“等一等,欧文干嘛不上法院状告你妈妈?”

“没用。欧文先生说没用。他找到爸爸,爸爸灵机一动,谎称爸爸知道妈妈这

样做全是为了给我治病。欧文不信这一套。欠账一分钱都不能少,少一分钱就要打

断妈妈的腿。”

小姑娘的言谈听不出破绽,但事情来得突兀,头绪乱,绕得人脑袋晕乎乎的。

有些话似乎其实不必挑明,有些话适合跟妈妈讲,合盘托出,不大妥当吧?仙迪毕

竟是小孩子,口没遮拦。霍夫曼正在这样想着,外面喊声四起,由远而近,乱哄哄

一片嘈杂。

C旅馆的房间没有内锁,也不安插销,这本来不合规矩,因为旅客投宿无法内

锁就丧失了安全感,丧失了隐私权,旅馆人员随时能推门而入。可是这里的旅客对

此不大在乎,仿佛不设内锁成了理所当然。这得从两方面看,如果有内锁,叫不开

门就得撬门,那一来,一年到底不知该撬多少口门,收上来的租金还不够修门钱呢。

上门的旅客头脑里根本不存在隐私权的问题,反正自己到处不受欢迎,能有个房间

存身就很知足了。至于吸毒嫖妓,住客和旅馆之间彼此心照,达成默契,而旅馆看

在钱的份上,自然而然千方百计加以遮护,有无内镇也就不要紧了。况且,警察真

要来查房的话,内锁也挡不住警靴。话说回来石号的房门和其余9间同样是碰锁,外

人休想不经住客同意而擅自闯入。偏巧,那天小女孩仙迪进了门没关严,留了一道

缝儿。

霍夫曼先生好静。嘈杂声起,他本能地走过去关房门。不料,仙迪猛然拉住他

的胳膊往回拽,猝不及防,他不由得车转身来。仙迪又用双手扣住他的肩头,顺势

拉他躺到床上去,让霍夫曼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体上。不等霍夫曼明白过来,夹棍带

棒的人群蜂拥而至。

这是一支娘子军。7名妇女手上都拿着家伙。看光景是预先计划好了的:3个女

人把住旅馆的出入口,两个女人守在5号门口,另外两个——显然是主将,上去推门。

见状不容分说兜头便打。霍夫曼正好回过头来查看动静,还算机警,忙用右手护住

当顶,这时节,左边的棍子又到了。霍夫曼真有办法,往前探出身去,可是右边的

棍子抽回,横扫面门,打中他的鼻梁骨,霍夫曼登时昏了过去。

女武士们愣住了,偌大的汉子这么不经打,正待挥棍的手松垂下来。其中一位

俯下身去查看。只见霍夫曼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直奔墙边,那里有张旧桌子。

躺在床上的小仙迪不甘寂寞,扑上来拉他的衣领。女武士们也回过味儿了,抖擞精

神抡棒再打。

“砰”,枪响了。发出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嗣后5号房内一片死寂。

枪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事情出在早晨10点左右,我正在逐一清房,2号的下水道

堵塞,我修了一个小时修不好。听到枪声,我走出房门。我知道枪声的来源,眼下

不能再置之不理了。迎面撞见4号房住客,我先发话:“别报警,明了真相再报。”

他点点头,跟随我走过去窥探军情。美国人不喜欢“告密”。遇上动刀动枪这等事,

总不免要通知警方一下才好有个交代,所以打出去的报警电话越切实际越好。他们

听惯了枪声,好比中国人听惯了鞭炮声,因此遇事不惊,所谓“见怪不怪”。然而

人躲在自己屋,心却飞到5号房,盼着纠纷及时解决以免牵连无辜。

我们快到5号房时,里头厮杀声又起,夹杂着叫骂。哗啦啦窗片进碎,玻璃碴满

天飞舞。

枪是霍夫曼放的。朝天花板开的这一枪惊呆了二大一小三位女英豪。枪本来放

在旧桌的抽屉里。他开枪示警意在自卫,不想伤害对方。仙迪吓坏了,慌忙往床下

藏。霍夫曼大叫一声,朝仙迪扑去,同时把枪别在腰间。他以为仙迪知晓秘密藏毒

地点,才如此奋不顾身。这给了一位女将可乘之机,挥棍打他的后脑勺。霍夫曼往

前一纵身,棍子打在他的屁股上,痛得他直叫娘。

守在5号门外的两女将纹丝不动,始终照计划行事。尽管门外无战事,她们依然

挂了彩,面庞被飞来的碎玻璃划破,鲜血迸流。旅馆门口的女将听枪响了,煞有介

事地摆出迎战英姿,6条腿可不争气,触了电似的抖个不停。我和4号住客间枪声而

驻足,不敢多事。

话说仙迪被霍夫曼抓住死命往床外蹭。发现她不是来揭密的,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也不能放过她,文章还得打她这儿破题。思念至此,他拔出腰间的手枪,抵住仙

迪的身子顺势往外一推,溜滑梯似的双双溜出床外。床边的两个女将本能地向后退

去,见冤家对头三番两次躲过要害,这回送到眼前,正要抢棍狠劈,瞥见霍夫曼一

手抓着小仙迪,一手扬起黑黝黝的枪管,枪口直对胸口,顿时劈不下去了,愕然停

留在空中,宛然摆好姿势等人拍照。年长的一员女将手停口不停:“哼——就凭有

枪,未成年少女也敢上手?”

霍夫曼一怔,手松了,仙迪一骨碌爬起来躲到女将背后。枪不松手,气可软了,

霍夫曼说:“我跟你们素不相识,干嘛下毒手?还扯什么少女不少女的,所为何来?”

“你别装傻啦!好汉做事好汉当。敢碰人家女儿就得不怕坐牢!”

说得再明白没有,分明指对仙迪有法律所不能相容的行为。这黑锅可背不起!

思前想后,来者不善并且是有备而来,他落入陷阱了:“你敢胡说,我一枪崩了你!”

我在窗外猛不了儿打了个寒噤。

方才发话的婆娘挺直胸,扬着脑袋说:“你崩,你崩!你强奸了我的女儿,我

也不想活了。”

霍夫曼七窍生烟,蓝眼珠居然气成红的:“你……你……你……”语不成句,

颤动着手中的枪指着她,却如何也狠不下心去扣动扳机。“你……你……你要干什

么?谁指使你们来的?我……我可是虔诚的基督徒!”

“你是基督徒?呸!狗屁!你给基督徒丢尽了脸!我问你,你把仙迪关进屋干

什么?”

“她来找她的妈妈,在我这儿等她回来。”

“她的妈妈是谁?住在哪儿?”

“是贝蒂·洛丝,住在7号房间。”

“好。你现在问问她,妈妈是谁,住在哪儿。”

霍夫曼望望发问的婆娘,又望望仙迪·盖哈特,心想,用不着费话了,摆明是

串通好了的。

“你的意思是说仙迪的妈妈另有其人,或许你就是她的妈妈。开个条件吧,夫

人。”

“仙迪是我的爱女,我要为她讨还公道。”

“你是想报警?请便。”霍夫曼收起枪,挥臂向外一摆。

少女强奸案不是仅凭单人孤证便可定罪的,自称为仙迪之母的婆娘不是不知道,

她略加思索,说:“仙迪体弱,受了惊吓一个月也难复原,就医买药没有一千块钱

不行。”

海因茨·霍夫曼从内衣兜摸出两张百元大钞,捻开来对着她的脸照了照:“我

的全副家当。”说罢,探身把钱放在桌上。

婆娘道:“钱多钱少不要紧。我们母女住在附近,我希望你的踪影永远从本区

消失。”

“一言为定!”霍夫曼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你得给我几天找房搬家的时

间。这不算过分吧?”

“好。我相信你,基督徒。”

一场疾风骤雨霎时间风消雨歇,我很高兴。自称仙迪之母的婆娘,带上女儿和

门外的战斗伙伴随我到Office去取外伤敷用的消炎药水,守在旅馆门口的门将也聚

拢来了。我正在找药,仙迪捏着两张百元钞向我换小面额的票子。她要的种类又多

又细。我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当我把零票交给她的时候,迎面射来聚齐的7员女将

期待中含着贪婪的目光。仙迪的妈妈接了钱,一份留给自己,其余分作数目不等的

7份,人手一份,好像她们都忘了是随我来取外敷药的。她们接了钱,勾肩搭背,快

快乐乐地走出了C旅馆。我看见仙迪和她妈一东一西各走各的路。

海因茨·霍夫曼不改常态,一切如故。进出人等有增无减。贝蒂·洛丝尤其活

跃,似乎有意做秀,借以遮掩娘子军进袭和冒名女儿所带来的烦恼。

仙迪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午后1点钟,那正是一天之中难得清静的短暂时光,

我用来稍补夜眠严重缺乏的损失,有人叩打Office的铁门。

美国的小旅馆的Office都有两重门,铁门和木门。铁门在外,必得用钥匙锁,

木门是碰锁。C旅馆的铁门上开有小窗,方方的,夜间可从此窗递出饮料、香烟等

物,免得开门惹是生非。

门敲到第二下我就醒了。本能地奔向小玻璃窗前,窗外的日色照射着高耸入云

的棕桐树,投下曳地复长的阴影。我急忙转往门口,铁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少年。

“午安,先生。”

“午安,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劳驾,先生。贝蒂·洛丝小姐住几号房?”

任何旅馆不能禁止访客,但访客在C旅馆往往等于嫖客,这要不得的成见使我

提防任何来人,但身为旅馆经理,有责任给予正确的指示,即使访客是男性,被访

者是女性。

少年看出我的迟疑,解释道:“她是我的母亲。”

“噢,令堂住7号房。她起身晚,总要在两点以后。”

贝蒂是长住户,清房时间随意,可清可不清,等到起床时间才能得到指令是清

还是不清,不比只住一宿的过夜客,结账时间一到必须开路走人。贝蒂只要住旅馆,

必上这里来,所以家里人来此面会,但从没听说她有儿子,也从没有家人来访。

少年听了简略的解释,黯然地说:“她今天起得很早。警方发现她躺在荒野上。”

“贝蒂……不会……”

“她永远不会回到这里住旅馆了。”

“是不是住医院了?”

“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

我低下头去:人和鸡、狗没什么两样。人生有意义,是什么?莫非活了几十年,

就为了有朝一日躺倒在荒野上?

“警方说,死因是吸毒过量。死者在临死前曾经与人搏斗——衣衫不整,袖子

部分扯破了,怀疑是迫害致死,被人强迫打毒针,针数多,含量高。”

“凶手是谁?”

“不知道。凶手作案手段毒辣。”

我则想到警方会来C旅馆搜查,戏有的唱呐。

“警方早晨打电话到家里,我马上赶赴现场。她身上只有ID卡(美国居民证),

没带旅馆钥匙。”

“令堂不欠房租,也没有预付金。我想你是来取衣物的……”

打旅馆进出口飞速转入3辆警车,紧急刹车声切断了我的推测。我和少年不约而

同转头望去,每辆警车跳出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所谓“全副武装”,即手持大哥

大,腰挂警棍钢铐,臀后枪套,内装手枪一把;也有头戴钢盔手提步枪的,但这6位

警伯并无钢盔压顶步枪随身。

为首的青年警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英俊文雅,步履却急促有力,径直向我们

走来。落后约半步之遥,紧紧相随于右侧的,也是个青年,双眉攒聚,握着簇新的

袖珍手枪,小小枪管上的乌沉沉的枪口正对着我们。另外4人,两个奔守旅馆口,一

个拔枪对内,朝向对面一排10个房间,一个面向旅馆墙外;剩下的两个兵分两路,

一左一右,开始缓步巡查旅馆外景。

我想:糟了!贝蒂吸毒,查房取证说不定要牵连到我们旅馆,缉凶则说不定会

先拿周围住客开刀,免不了一一过滤。就算不以容留吸毒者吸毒等法律问题向旅馆

提出警告,长短住客还果得下去吗?谁肯蹚浑水找麻烦被盘问?我不怕受审,我怕

失业。

那青年警官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先向贝蒂的儿子点首致意,再问我道:

“请问,你大概是旅馆经理吧?”我望着他点了点头,他又说:“我们找到了洛丝

女士的儿子斯蒂汶先生。”说到这儿,警官向今晨已成孤儿的少年欠欠身,左手向

外一摆,算是对我介绍了斯蒂沃的身份。之后回眸望着我的眼睛说:“不知她正住

在旅馆,搜索证上的地址不符,可是我们很想捷足一窥洛丝女士的香闺。”说罢,

大而有神的碧眼,同时望着我和孤儿斯蒂汶。

措辞如此文雅,这实在太给面子啦!本旅馆欢迎还来不及,怎敢抗命?何况他

身边的伙伴的双眸如同他手上的枪口一般令人不寒而栗。我遵命开了房门,一股霉

味吸进鼻管,幸好不是大麻叶的恶臭。

C旅馆的房间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窗上原有的玻璃早已打碎,旅馆换上永远

打不碎的厚塑胶片,10个房间10张塑胶片。殊不知这正合住客心意,阳光射不进来,

人的视线望不进来,做背光背人的事,岂不是得其所哉!玻璃改换塑胶片之初,曾

有住客诧异不解,可是住久了反觉黑暗比光明好。我早习惯于黑暗和黑暗的气味。

此刻打开贝蒂的房门,我却多么希望黑暗即刻化为光明。

C旅馆房间的门是朝外开的,我向外开了门,并不走进去,谨守给租房者开门

的分阶,这回可是为了保护现场。警官挥出双臂,同时往左右两边水平摊开,动作

快、用力轻,两眼直视暗昧的室景,随着一束强劲的日光。性急的斯蒂汶被拦在门

外,脑袋拼命从房门口往里探。警官的随从老实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伸长脖子的脑袋,

斯蒂汶缩身回瞪了他一眼,门口的空间变宽了,他阔步跨进房间。

不知什么时候,随从手中的枪变了照相机,按照警官的指示拍了房间全景,再

从几个角度拍贝蒂的床。然后分别拍摄桌子上、抽屉里、浴室内的照片。浴室的大

理石脸盆里残存着贝蒂早晨用过的水,浮漾着腻腻渍渍的剩脂零粉。脱了盖头的唇

膏,桃红色的,半露于墙镜下,镜子镶在墙板上的长方形小梳妆台外,下临脸盆,

映着盆内灰黑的水。

警官从床上找到三长两短一共五根头发,分装于两个高透明度的塑胶袋里,封

好口;从桌上的烟灰缸边用镊子夹起几根吸剩下摆在那儿,专供女人吸用的细细的

纸烟,和大半根哈瓦那雪茄。瘦女烟和肥雪茄的烟灰一样,我想是吸了几口放在上

面一点点燃尽而滴落在烟灰缸里,各由同一落点一截灰一截灰叠高的;从抽屉角落

刮出两三撮不知谁留下的大麻烟末。别无毒品遗存。该搜的和不该搜的地方通通搜

过了。折叠式手电筒,筒细光强,照遍洛丝小姐的绣床上下。

搜查者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翻检贝蒂衣物时,斯蒂汶神情紧张,睁大眼睛盯着

警官的一举一动,额角青筋绷着,一跳一跳的。贝蒂的衣裳他们拣了有四五件,其

中一件是睡衣。挂睡衣的衣钩往上一提,打睡衣底里抖出一袭比基尼装,粉娇娇地

飘落在由褐变黑了的地毯上。警官怜惜地拎起来轻轻叠好,装进高透明度的塑胶装,

封好口。我听见斯蒂汶的胸膛里,心咚咚咚擂鼓似的响,我不敢瞧他的脸。

警官和在正间及浴室到处搜集了指纹的冷面助手汇合,一起查验一堆有字的纸。

挑几封书信模样的东西装进高透明度塑胶袋,封好口。警官小声咕噜了一会儿,他

的助手收拾起大包小包,一同往屋外走。忽然被什么玩艺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

原来是一双秀秀气气、时下流行色金色的高跟拖鞋。奇怪,后跟又细又高的拖鞋没

被膛倒,向前移去、继续挡住二位公爷的路。两位爷楞了楞,往斜刺里跨出一步,

绕开它,警官对着鞋说:“对不起,打扰了。”踏出门槛,走到停车场上。

我追上去问要不要保留现场,警官摇了摇头,我不便立即走开,原地站着不动,

等6位警察上了警车,四周静悄悄,对街远处有三两个人朝这边张望,墙里墙外不见

一个看热闹的。我知道旅馆安静的房间里,一双双眼睛正密切注意着外面发生的事,

严寒的冬季来临,湖面结了冰,冰层下的鱼群游得正欢。

回到7号房,我看到斯蒂汶对着他母亲的金色高跟拖鞋出神,甚至全不觉察我正

在俯下身去寻视他的眼睛。那里飘荡着惊喜的神色。“她没倒下!她没倒下!”陡

然扭转头来仰对着我的脸说:“我妈妈没有倒下!”说罢,双手掩面大哭。

当晚,我好不容易才打发掉三拨闹客,正待享用片刻的安静,忽听得一阵小手

掌拍打防弹玻璃窗的脆响。我对于拍在窗上的手掌之大小,乃至其人之风度、气质

与作风,下过一番揣摩的苦功。乍听拍窗声时很不舒服,尤其是夜静时分睡意正浓,

恨不得此身化为利刃飞出窗外斩断来人的手。久而久之,渐渐听顺耳了、听上瘾了,

感觉别具一种情趣。你喜欢研究人吗?眼睛是心灵之窗,但赌徒却要看那正在赌博

的手,而小旅馆的来客则非先听拍窗声不可。

手掌的主人我听出是本旅馆长住客10号房的女人,她的手又扁又薄,拍上窗片

的声音脆中发闷,大约手汗过多的缘故。刚住进来的时候,她每来必先拍窗,不久

斯文了——揪窗前用作填写旅客登记卡的小窗台上设置的电铃。我料想,一俟发现

近在眼前的窗台上的电铃装置,她立刻抛弃粗野作风,于是我把她归入雅客一类。

今夜,一向文雅的莫尼卡·弗雷特太太,为什么重拾故技,突然变了恶客?

虽是熟人也不敢疏忽,我照例湿毛巾擦眼,披了夹克衫、登上鞋走到窗前。来

人仍然沉浸于夜打玻璃窗的乐趣,我的影像赫然映上窗片,她忘情到视若无睹。我

看见她亢奋的臂简直失去了控制。我只好低下头,从专供递进旅客登记卡和现钞的

四下去的半圆形窗缝儿脸朝上喊:“莫尼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莫尼卡终于从亢奋中惊醒,脸部表情竭力往常态过渡,性急了些,面颜一连抽

搐了几下,声音装出安稳的样子却被发抖的手臂泄了气:“啤酒……我要买啤酒……”

亢奋的余波震颤不已,第一个词“啤酒”声犹未了,底下的话便冲上来了。

C旅馆向来不卖酒。所售饮品不外乎不含酒精的软性饮料,如可口可乐、百事

可乐、澄汁、汽水等四五种。价格大大高于离旅馆数步之远、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

超市。C旅馆的豪客们却比亿万富翁都大方,情愿拍窗买我的高价饮料,他们根本

不把差额放在心上。在美国越是穷人越大手。我何不乘机拿几瓶自用的瓶装啤酒卖

上一卖?捞它几文外快也好,但要先把脚跟立稳。

“莫尼卡小姐,我们这儿不卖酒,你知道。不过,看在你的面上,我自己有三

瓶啤酒就让给你吧。怎么样?”

“密斯脱张,你真是好人!”说着,她从握紧的左手里,抽出一张钞票抖开来。

“零钱不用找啦。”

10元钱买3瓶,3瓶还不到3元钱呢。今天大方得出奇。我忙取出冰箱里的啤酒,

对窗向她示意,她懂了,跨步到右边的铁门前等。我打开小方孔递出啤酒,她并不

急于接过去。

“密斯脱张!”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啰!”

“朋友有了麻烦怎么办?”

她初来时心情那么急切,等我亮出酒来,却把宝贝冷在一旁让我好心空悬。莫

非买酒不过是诱饵,多给小费另有所图?

“只要我帮得上的,一定尽力而为。”我不得不说漂亮话。

她接过酒去,噗哧笑了:“麻烦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有什么麻烦?”

“你真的一点感觉没有?旅馆可不比……”

5号的房门开了,溜出来个矮女人,莫尼卡带住话头。瞟了她一眼又瞟瞟我,旋

又回眸瞟5号房,之后瞅定我的脸,想从上面找出答案。我木然朝5号房望了望,回

过脸期待着她讲得明白一点。

等到矮女人出了旅馆,她重重叹道:“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呢。可怜的人!”

我被她的话吓蒙了:“你在说谁?谁死到临头?”

莫尼卡忽然变成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压低喉咙送出耸人心魂的恐怖声音:

“我们旅馆里有个杀人狂!”

我不解其何所指,但我明白事情有些不妙,联想适才神秘的启示,不由毛骨耸

然:“快告诉我,谁是杀人狂?”

莫尼卡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用牙咬开瓶盖,吞了口啤酒,身前身后瞧了一遍,

这才端着老巫婆的腔调说:“海因茨·霍夫曼。”而偏偏脸上的笑容装出娇娇女模

样。莫尼卡说完缩回身子和脖子,又恢复刚才沉默时的老样子,但她一副分明有长

长的故事要开讲的架势。

夜深了,不便跟一位女客久谈,可是听她讲故事的欲望弄得心痒抓抓的。我想

把她让进Office左邻的洗衣间,故意大声说:“烘干机出问题了,这次还得请你帮

忙修理。”

她进了洗衣间,一边假装检查机器,一边恶狠狠地说:“7号是5号一针打死的!”

我本应赞赏莫尼卡同情弱者的义愤,可是言语之间透出的怨毒比扎死人的毒针

还毒。它提醒我,不共戴天的仇恨驱使她大拍夜窗,为自己提供借刀杀人的机会。

话说回来,我不是聪明过分了吗?有什么理由否定莫尼卡的断语呢?

“为什么?”

她反问道:“狼为什么要吃兔子?”顿了一会儿又道:“杀人狂就是杀人狂。”

我尽力掩抑显露怀疑的心神,看着莫尼卡的大眼睛,就墨西哥人而论,她的眼

睛算是小的了,而且呈灰澄色。

“贝蒂常呆在5号,进进出出的人她全熟。有个叫凡赛特的巴西佬打哥伦比亚弄

来一批纯货,5号唆使她施手段迷住凡赛特、探明藏毒地点后再下手去偷。

“贝蒂不肯,但经不住5号的甜言蜜语,终于答应了。凡赛特早就钟意于她,所

以三招两式就缴了械。”

“凡赛特是不是瘦猴脸、一撮小胡子的巴西人?”

“不错。那色迷迷的眼睛盯上女人就不放。他还勾引过我呢!凡赛特可不是省

油的灯。他把贝蒂介绍给泰国人乃差时说,乃差精通泰国按摩术。经他按摩的人,

心底进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性需要,再用“快克”如虎生翼,美不可言。几句话撩

拨得贝蒂春心荡漾。

“贝蒂讨厌乃差一张女人腔的脸,她一心恋着海因茨·霍夫曼,可是乃差的按

摩术她要尝一尝。其实乃差的按摩套了印尼土著催眠术的招数,才迷得女人死去活

来。凡赛特要乃差使尽本领,再用快克,性欲到了高潮,与乃差交合供他观赏。”

“凡赛特原来是性变态狂。”

“我料定他看穿贝蒂的来意,将计就计。别着急,听我讲。凡赛特相中一处有

意大利田园风味的地方作为满足观赏癖的舞台。三人秘密来此,乃差开始给贝蒂按

摩。贝蒂如醉如痴。乃差使出浑身解数,贝蒂微睁二目,张手伸臂,满面春色。乃

差抄起备好的药针给贝蒂注射快克。一针下去,贝蒂不过瘾,再加一针意犹未尽。

凡赛特大惊,常人有一针足以达到预期效果,怎么连扎两针还不管用?凡赛特取过

一针往自己臂上扎了扎,回头狠狠瞪了乃差一眼,从衣兜掏出个小瓶子,拿手上针

里的药流放尽,探入瓶中饱饱吸了一针,冲到贝蒂身边往她左臂上扎下去。贝蒂哼

了一声,登时就没气了。

“乃差没拦住几赛特,叫苦不迭,凡赛特还以为贝蒂正在默默享受快克产生的

仙境。但见贝蒂双眼紧闭,口角流出一道长长的涎水,浓得好像搀了糖浆,才知不

妙。”

“等等。”我的心中充满怀疑。“药针是谁准备的?既然乃差打的针不对,凡

赛特只扎了一针贝蒂就断了气?还有,乃差是哪方面的人?说到底,凡赛特捉弄贝

蒂,不怕霍夫曼找他算账?”

莫尼卡避而不答,自顾自讲下去:“乃差质问凡赛特,‘药针动过手脚。是不

是你?’凡赛特说,‘你还好意思反咬一口!说好一针,为什么打两针,而两针全

不管用?’乃差反唇相讥,‘我的两针不管用,你扎一针为什么毙命?’正在闹得

不可开交,霍夫曼闯进来了。”

“身后四名大汉,不容分说,当场拿下乃差和凡赛特。带到一幢废宅吊起来打。

凡赛特是脓包,没打几下就跪地求饶。5公斤海洛因代替了一场毒打,夹着尾巴跑回

巴西了。乃差领了赏,这阵儿不知钻到哪儿过瘾呢。”

莫尼卡讲故事当中,总不忘记摆弄烘干机,重要的话脸对我说,一般叙述则脸

朝机器,一面俯下身子东摸摸西摸摸。讲完了,不等我发问,语气一转:“密斯脱

张,你的烘干机毛病太多,修一修嘛,不过应应急。我看你最好换台新的!”

“新”字吐音极重,同时眼往5号方向狠狠瞄了瞄。我笑了笑,表示一切尽在不

言中。

当夜静得出奇,我反而难以入睡。贝蒂死得蹊跷,死得怪。斯蒂汶说她母亲当

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得了数学博士学位,真看不出。超群的数学头脑却敌不过毒品。

数学博士和毒针,人生的意义真不可测。

朝暾初上,来了辆新丰田,从车里走出一对新人,新礼服新纱裙新发型新皮鞋,

臂挽着臂。鲜红的阳光照着青春的脸颊所特有的美色,我感到一阵暖意。

她的脸上罩着网眼密布的面纱,迈着日本妇女才有的碎步,行经停车场上一辆

道吉牌大面包车旁,左臂脱出男友的臂弯,停下来掏出一面小圆镜施粉补妆。

C旅馆前4个房间比较干净,有意收拾得讲究些,常租给老实和喜欢挑剔的客人。

尤其是夜晚,同客、暴客、特客统统放到远离Office的彼端,后3间,眼不见为净。

这位日本先生认真填写登记卡,字迹工整、资料齐全。他要租“过夜”(行话

叫over night),即一直租到明天中午12点,处处显示出高等客人的作风。

“先生,现在是7点,您知道,租到明天中午,照旅馆的规矩应该收两天的租金。

这样吧,我给您个优惠价格,两天租金是40元,我减收5元。”我尽量口气和婉。

他接受了我开的价儿,舒展的脸上始终漾着微笑。两张20元钞递进窗来。我找

给他5元,正待递出2号房的钥匙,遇到他推回窗里的那张5元找头儿,我抬起眼,迎

上他射来的目光。

“谢谢。”他说,一边取走我连忙低下头递出去的钥匙。

我回了声“谢谢”,他已经走开几步,这时优雅地伸出右臂,右手顺势向外侧

一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女友站到2号房前,两张脸一齐绽出同样优雅的笑容,对着

我的窗口。

面纱后面的笑容好熟啊!我搜索记忆,里面没有日本姑娘的笑容,除非在银幕

上的,那也和眼前不一样。今天的笑多娇媚!

一会儿工夫,2号房跑出个赤脚女人,一溜烟钻进10号,半晌才回原屋。她身着

红迷你裙,露背露肩,大半个酥胸全无遮拦。赤脚户外行的习惯也许是入乡随俗,

第二代第三代的日本移民已经养成,可是这样地道的日本姑娘胸部却这样大,而且

肯春光外泄,莫非也是入乡随俗?况且租了房住进去,5分钟后短打扮赤脚出房买毒,

分明是典型的小旅馆妓女作风,秀雅天成的扶桑佳丽怎会是这样?

更叫人纳闷的是,30分钟过后,那日本先生开着新丰田独自外出,并且就此一

去不复返。

不过2号一直房门紧闭,里无人出、外无人入,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夜深了,我上3号去清房,途经2号,打从门缝儿飘出幽微的大麻烟味,直刺我

的鼻管。窗面上闪过一个人影,正待看个仔细,突然房门开了,伸出女人的手把我

拉进屋去。

浓密的黑发消失了,代之以美艳的金发,矮鼻子换成高鼻子,圆脸变了长脸;

酒涡、美人痣,配上盈盈的乳波;站在我面前的美国女郎不就是我的朋友斯普琳娜

吗?

“怎么是你?日本先生呢?”

斯普琳娜笑了,像盛开的玫瑰:“你是说SATO(佐藤)先生吗?早开车回家了。”

“那么你拉我进来有什么事?”

“别怕。我不会要求你提供‘特殊服务’。”

斯普琳娜口中的‘特殊服务”,即所谓‘性服务’。我在C旅馆遇上过一次。

有个模样老实的黑肤女人带个老墨来租SHORT TIME。老墨躲开,黑女人老练地

捏着5块钱租房付款。我递出的旅客登记卡被她笑着推回来。

那天真静。她来时是午后两点钟,更静。我坐在登记宫后打吨儿。她出现在窗

前挥手唤我。我出了Office,随她进了2号。她的男友面朝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衣

衫整齐,规规矩矩,然而面色煞白,十分紧张。黑女人锁好门,倚着墙,手搭上我

的右肩膀对我说:“来吧。‘特殊服务’。”说完,她躺到床上宽衣解带。

我没听懂。“特殊服务”在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小旅馆经理是陌生的。我怔住了。

躺在床上脱衣裳的黑女人催促道:“来呀。我身子干净。”说话之间,她的下

身已经袒露无遗。

我完全明白了。瞥眼右侧去看她的男友。他的面色不再白得可怕,眼睛大睁,

像孩童注目武打场面,头部供血很足,连眼白都有些发红了。我转过身急匆匆走去

开门,踏出门槛。

这件事我对谁都不讲。那黑女人隔了很久来租房时,眼睛老躲避我。我特别给

她的房间送上一条新毛巾。在这不入流的小旅馆,新毛巾是熟客求也求不到的。她

只谢了一声,沉着脸,眼望地面。

她的脸是长圆形的,丑是丑了点儿,但给人以憨厚之感,年龄四十上下吧,脸

纹却又多又深,中等身材,富于曲线美。带来的男友所开的汽车,每次都是破破烂

烂。

我记得在我拒绝“特殊服务”后,她只来过三四次,总计时间有一个月,打那

以后便从C旅馆消失了。我逢到她的同行就打听她的下落。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那我怎么替你找啊?”

“工作名字(WORKING NAME)知道也没用,况且那名字还变来变去,今天叫这

个,明天叫那个。”

对方笑了。

如果我所托付的人交际广,人缘好,我便摸出两美元送到她手上,说:“谢谢

你。找到了另有重谢。”

麦芮有次真的领来个像极了那黑女人的黑女人。尽管错了,我还是谢了她5元钱。

斯普琳娜一语揭破我那无聊的歉疚心理:“我把她给你找来有什么用?无非想

弥补一下。弥补什么?请你告诉我,弥补什么?”

我不服气。我的歉疚真正无聊吗?

今天她借用“特殊服务”这典故打趣我,而不论是谁以此加以嘲笑,都是我理

应承受的责罚。

“用不着低头,多情的男人。”斯普琳娜换了副口气。“我不怪你。当初你的

确别无选择。你伤了处于什么社会地位的人全都爱惜的感情——自尊心,而且伤得

那么深,但又无法救赎,甚至无法解释,又痛苦又矛盾的心思极待排遣。”

“你说得对,我别无选择。可是既然我做得对,她又是无理要求,那我为什么

还是感到对不起她呢?”

斯普琳娜赏识地望着我:“真是矛盾,然而的确可爱。贝蒂还不是一样?生前,

惹人讨厌;死后,让人怜惜。”

我们俩静默了一会儿。

斯普琳娜说:“你知道贝蒂是怎么死的?弗雷特不在家,莫尼卡被我全盘逼问

出来。”

“怎么死的?”

“凶手是弗雷特。”

像劲风迎面吹来,我倒退了两步:“同一个莫尼卡告称,贝蒂是霍夫曼定计害

死的。”

“这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

“弗雷特为什么害死贝蒂?”

“挤垮5号。”

“莫尼卡怎会吐露实情?”

“说来话长——”

“告诉了你就不怕泄密吗?”

“弗雷特太太不怕。告密要讲证据,她相信我的人格。”

“我想你拉我进屋就是为了这个:我愿意听你讲贝蒂的故事。”

“弗雷特先生和莫尼卡女士不是合法夫妻。弗雷特家住105街。法律承认的弗雷

特太太生红斑狼疮不能做事,只能静养。3个孩子由弗雷特照管。雇了一名特别看护,

24小时照顾弗雷特太太。

“莫尼卡靠卖淫供养毒瘾,自从遇到弗雷特才时来运转,过上不再流浪、张手

有白粉的安定生活。

“他两人说来也算是患难之交。缉毒警察在棕搁泉的假日旅馆抓到两男两女正

在吸毒作乐:跳全裸舞。吸了毒各有随心所欲的舞姿。4个人当中弗雷特头脑最清醒,

他在吸毒时就留了一手,莫尼卡见机也早,一边装模作样,一边想主意;弗雷特的

搭档迦西亚沉缅于魔鬼的舞蹈,警察来了视若无睹;莫尼卡的女友肉弹埃维伦,舞

跳得顶起劲,就算天兵降临也得跳个尽兴。

“3名警察端着枪踹了房门进来后,见这4个人全裸而舞,嘴上喝令,挥枪逼着

一个个穿起衣服。弗雷特明白,谁穿哪件衣服警察就搜哪件,搜出违禁品就算这衣

服主人的。他拿起迦西亚的一套穿上了。迦西亚迷迷糊糊地穿上了弗雷特的一套衣

服。警察从迦西亚身上搜出一包毒品,就拿出钢铐铐上述西亚,这时迦西亚才发觉

衣服不对,辩解说衣服不是他的。弗雷特咬定没错。警察问莫尼卡,她附合弗雷特

的意思,于是迦西亚吃了哑吧亏。弗雷特和莫尼卡从此越走越近,分不开了。

“迦西亚有个无赖弟弟叫东尼,给“老板”帮场助威,通风报信,换个口瘾。

老板是毒贩腿子对毒贩的称呼。东尼惯在街上混,大场面没他的份儿,迹西亚可怜

他是一奶同胞,舍给他点儿“零头货”,省得给爹娘现眼。迦西亚关在狱中这半年,

东尼变了样儿。瘪三气一扫而光,衣冠鲜朗,身边居然有了女朋友。再三盘问,东

尼向哥哥交了底:雄霸Dwwn Town的毒枭鸠西,叙起来是东尼的小学同学,想不到当

年哆哆嗦嗦拖着两股鼻涕的小毛头,如今占尽风光。南美人信赖鸠西,大宗货只肯

交给他,再往下分销。鸠西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在课堂上,老师责备他屡次不做

数学作业,全班几十名同学中只有东尼,站起来为他辩护。回到家,东尼为了这件

事挨了顿臭接,鸠西现在要报答十五年前的课堂恩情。

“迦西亚久想攀附高枝,把心思对弟弟说了。东尼晓得哥哥的手段,向鸠西作

了推荐,鸠西慨然收在麾下。

“弗雷特闻知迎西亚攀上鸠西的高枝,备下厚礼登门拜访愿效犬马之劳。迦西

亚大喜。老伙伴同心协力,着实做了几笔大生意。

“弗雷特发现迦西亚有了钱反而心事重重,问他也不肯讲。于是专诚约出迦西

亚,设座‘幻像咖啡馆’喝酒谈心。迦西亚说,鸠西宠爱的情妇伊丽莎白看上莫尼

卡了。鸠西命他来叫莫尼卡去伺候伊丽莎白。他很为难。弗雷特有意攀附,说这有

何难,叫她明天随你复命就是了。

“伊丽莎白一见莫尼卡就喜欢上了,吩咐留下来跟班。这金发美人有个雅好,

她学中国人的样儿抽鸦片,每班两名‘丫头’给烧烟泡。莫尼卡是四个丫头之一。

“伊丽莎白也是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出身,想当初还是我带她出道

的。她的外婆住在我家隔壁。看见我穿的是穿的,戴的是戴的,非常羡慕,央求我

提携提携。我领她去见世面。她真聪明,一点就通。那时节,鸠西还没搭上南美的

线,贪恋伊丽莎白的美貌,可是囊中羞涩,常来找我通融。后来两个人发迹了,我

们就不大走动。有天街头相遇,伊丽莎白怪我不去看她,情意十分恳切,临别塞给

我一包钱,说是还旧账,我只好收下。转天,我到宠物店(Pet Store)买了条杜宾

狗,带去送给她。伊丽莎白极爱这条狗,取名巴比。当儿子养,夜间睡在同屋特制

的小床上。

“怪里怪气的伊丽莎白常对人说,莫尼卡也是她宠爱的狗。莫尼卡当班时,伊

丽莎白吸足了烟泡,兴奋之下要看公狗巴比和母狗莫尼卡在同一个盆子里吃饭……”

“人吃狗食?”我愕然惊问,不由得打断了她的故事。

斯普琳娜不动声色,继续讲下去。

“伊丽莎白不亏待人。看人、狗同餐看得兴起,随便拎出一包海洛因粉赏给莫

尼卡,称一称,足有60克重。喜得弗雷特抓耳挠腮,承认换了他,别说一天吃一次,

顿顿和巴比一起吃饭都行。可是不久添上新的节目:伊丽莎白叫莫尼卡脱个精光,

让她学着巴比的样儿吃。莫尼卡同班的白肤侍女凶悍无比,绰号‘胖妹’,拳头赛

似莫尼卡的脑袋,从旁监视莫尼卡的一举一动。

“莫尼卡恍然大悟,望望巴比,再望望自己,长短肥瘦线条肤色样样匹配。她

预感到伊丽莎白还有花招。先忍一忍,等见了弗雷特再说。其实莫尼卡不忍又能怎

么样?胖妹一拳头打下去,足以敲碎她的脑壳。

“弗雷特同意莫尼卡的分析,伊丽莎白借口莫尼卡烧的烟泡香,从不教胖妹干

活,名义上两名侍女,胖妹实际是伊丽莎白的贴身保镖。弗雷特建议再看一看。一

方面不肯轻易舍掉财路,一方面他还得准备退路。

“伊丽莎白果然得寸进尺。裸女与狗同餐看腻了,她命莫尼卡裸体仰卧,身上

涂满狗吃的罐头牛肉汁。”

“这是什么把戏?”

“伊丽莎白的发明。训练巴比舔食裸女之身。”

我打了个寒噤。斯普琳娜照旧声色平淡地继续讲莫尼卡的故事。

“莫尼卡照做不误。等见了弗雷特的面,哭诉前情。弗雷特决定拼个你死我活。

“下一次,巴比正在舔莫尼卡裸身上的牛肉汁,莫尼卡突觉腹痛,疼得她满地

打滚儿。胖妹奉命扶着她上休息室休息片刻。莫尼卡躺到床上顺手摸出藏在枕下的

小手枪,对准胖妹的胸口:‘别出声。出声就打死你。’她押着胖妹来找伊丽莎白。

莫尼卡裸身上的牛肉残汁犹在,巴比冲过来就舔,莫尼卡扣动扳机,巴比应声倒地,

鲜血溅了莫尼卡一身。伊丽莎白吓得大叫。她回手又是一枪。打中胖妹的左臂,胖

妹躺倒在巴比尸体的右侧,人血、狗血流到一起。一不做,二不休,第三枪无巧不

巧地打中伊丽莎白戴在胸前的项链坠儿,那是纯金的,又厚又重,救了伊丽莎白一

命。伊丽莎白登时昏倒了。

“莫尼卡不敢停留,翻过墙,撒开腿往郊外跑,一手握枪,另一只手抓看顺路

捞来的小挎包。幸好时值夜晚,黑暗做了她的的衣装。莫尼卡躲进小树丛,打开挎

包,包里有一块半脏不脏的白纱巾。她撕开一截儿,擦了擦身上的血,抓起剩下的

破纱巾围住下身。走出树丛来到公路上。我接了电话开车过来,把她拉到她跟弗雷

特秘密约会的小旅馆。”

“我想这是遭了迦西亚的暗算,他在借刀杀人。”

斯普琳娜匆忙喝了杯咖啡说:“她们俩也这么想。甚至霍夫曼搬来5号,弗雷特

也猜测是迎西亚的授意。”

“贝蒂是不是做了霍夫曼的替罪羊?”

“我说不上来。”斯普琳娜的语调充满猜疑与神秘。“贝蒂遇害地点正是莫尼

卡当初藏身的小树丛。莫尼卡挑动了贝蒂旺盛的好奇心,说从南美来了新品种,贝

蒂要见识见识。两人同乘一辆汽车开到树丛,找到藏毒地点,莫尼卡让贝蒂取出针

剂自由享用。贝蒂给自己扎了一针,当即晕死过去。弗雷特随后赶到,对准贝蒂,

牛肉汁浇上去,放出他车上载来的一条大狼狗。狗闻到牛肉汁就扑上去,因为狗已

经饿了一整天,所以连衣服带人肉乱咬一通。”

“狗到底咬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狗不咬,人也死了。这里有个区别,由于扎了针马上放狗,狗可以说是咬活

人——贝蒂在死亡过程中又遭狗咬。”

“那么说,警方已经知道,这是设局害命。现场是树丛。此案很容易破,稍加

思索就会引出莫尼卡和弗雷特。”

“问题是警方根本不予追究。积案如山,他们哪儿有闲工夫为一个女吸毒者之

死消耗脑细胞?恨不得通通死光才好,省得浪费子弹,况且随意开枪还犯法。”

洛丝的死没有吓走霍夫曼。相反,他交上桃花运:塔尔玛爱上了他。塔尔玛怀

着这段心思已经很久了。起初不过觉得他酷似尼尔,可究竟哪点像,她说不清说不

全,总之越瞧越像。贝蒂·洛丝缠着霍夫曼那阵儿,塔尔玛百思不得其解,尼尔再

蠢也不会被这样的女人勾上,“曾经苍海难为水”,爱着塔尔玛的人怎会看得上贝

蒂·洛丝?

贝蒂之死还是我对她说出的。塔尔玛神秘地一笑:“我料到她要躲避我——知

难而退。”

说也奇怪,霍夫曼从前见了塔尔玛就皱眉,现在不但容她进进出出,而且经常

出现两人独对场面,塔尔玛变成洛丝小姐。自从塔尔玛取代洛丝的地位,霍夫曼连

生意都懒得做,洛丝之死影响得生意清淡,索性与塔尔玛同浴爱河。

有天下午,塔尔玛特意走来对我说,经过漫长的旅程,终于找到她的尼尔了:

“他化名海因茨·霍夫曼。”她称,尼尔被施了巫术,脱胎换骨,二次为人,但终

究逃不过她的法眼。巫术化不掉尼尔脖子上的黑痣,尼尔喜欢一面吐烟圈儿,一面

望着青烟漫过的虚空思索。一旦有了答案,他会陡转身躯掐住手中的纸烟,狠狠地

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捺灭。尼尔看人的眼神也别具特色,每次看你,你都认为他是初

次见到你,而你是他一心要探究出个所以然的研究对象。塔尔玛还说,那巫术是神

施的法。你瞧,逢主日他必上教堂做礼拜。毛茸茸的大手半握着圣经托在掌上,走

起路来多帅!过去,礼拜天他蜷在家里,烟不离手,活像一个瘪三。

我想象不出海因茨·霍夫曼得意的模样。他天天在喝一种特殊饮品,似苦非昔、

似甜非甜的,可是他非得喝不可。我坚持我的猜测符合他的心灵实际,现在见到的

霍夫曼还是原来的霍夫曼。唯一的改变是他终日呆在房里,而足不出户的塔尔玛如

今天天往外跑,并且容光焕发。

下一个礼拜天,霍夫曼穿了一套浅色新西装,打着黑色领花上教堂去。

斯普琳娜注意9号女人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在8号房听到塔尔玛自言自语:“乖,

尼尔,别哭。别哭嘛!我知道你的衣服打篮球不小心扯破了。我给你做套新的。穿

上可要当心,老虎会咬你(呕欠)!”

斯普琳娜听见塔尔玛哭出声来,哭得那样伤心,哭得那样艺术,传染到隔壁房

中落拓孤独的风尘女,终于忍悲不禁,同声一哭。

美国的旅馆和美国人家庭一样,讲究养狗。旅馆养狗纯粹为了自卫。C旅馆养

了一条公狗拉基(RUCKY)。从拉基的父亲起上溯三代一律是德国纯种警犬,母系方

面也是如此,所以警察局有它的档案。

凶恶的拉基在我面前永远是温驯可爱的。博学之士说,狗毕竟是畜牲,即便是

主人,对它再好,它犯起狗性来也了不得,所谓“狗急跳墙”。以我跟拉基相处的

情形来看,倒是我对不起它。拉基在最苦恼的时候也不对我使性,而我受了老板的

气,总拿它当出气筒,抡着木棍打它,它躲都不躲,哼都不哼,等我打痛快了,气

出够了,它照样跟我那么亲,偎着我追随着我护卫着我。

大约在离开C旅馆5年后,我与拉基在一座古堡式别墅里重逢。我故意装作不认

识它,我怕它给我个不理不睬,丢我的面子。然而我想错了。拉基竟然撇下它的主

人,兴奋地大跨步朝我奔跃而来,又是用脑袋蹭我,又是伸舌头舔我,备极亲热。

我眼里汪了两泡泪,四肢却不懂配合它的动作,最后搂住拉基的头贴面亲了一会儿,

算是尽了朋友的礼数。我本应拉住拉基的前爪行握手礼,捋捋皮毛,拍拍它的身子。

怎么我全忘了?拉基准嫌我呆。

拉基的一日三餐由我调理。早餐,我给它倒上一缸子牛奶,里头加拌脂油合制

的饼球。中、晚餐一式罐头牛肉盖浇饭。我的沉默的朋友食量大,不得不多加一些

米饭,但我一定再多加些牛肉,而且生意好的时候就少上米饭多加牛肉。遇上生意

太忙了,我顾不上给拉基备餐,而又不愿学别家狗主人草草了事——把狗食饼干往

狗窝一丢,我以为这样做不够朋友,宁可时间拖后一些,内容丰盛一些。拉基一贯

体谅我的辛苦,饿了从来不鸡吵鹅叫的,有耐性守规矩,我想,这跟它的出生地有

关——有板有眼的德国。我经常开着门备餐,它守在门口,眼睛瞅着盆中餐等我呼

唤,尾巴不停地左甩右甩,腿脚始终不越过门槛。

大略受了旅馆风气的熏陶,拉基一有机会就外出寻访异性朋友,有一天竟彻夜

未归,次日早晨才从外面踏进旅馆,看见我,它低着头,像大考不及格的淘气学生

等着挨批的样子回窝去了。它既然心有悔意,也就不再深究。后来我常想,假如从

那天早晨起对拉基严加管教,恐怕不至于发生那场因拉基的旷职而造成的,攸关C

旅馆生死存亡的灾祸。

1985年初冬,我和10号同时各收到一份富丽堂皇的请帖。承印请帖的印刷所在

电话里说,一位名叫塔尔玛·格吕菲斯的小姐来此印两份请帖,要超豪华式的,不

惜花费印一千张请帖的钱。这请帖邀请我和弗雷特、莫尼卡三人参加三天后在C旅

馆9号房举行的塔尔玛和霍夫曼的订婚宴。

我们三人还各有各的分工:莫尼卡任介绍人,弗雷特任证婚人,我任主婚人。

我是宾客又是主婚人,另两人既是宾客又是介绍人、证婚人,多么像名伶赶角

儿,一赶两一赶三,这真是空前绝后荒唐的订婚宴。

别看场地不名,订婚酒席可是非常贵族式的,从比华利山庄(Bevery Hills)

数一数二大餐馆专差送达的十人份美式酒席一间屋摆不开,我只得打开8号房,分两

桌设宴,才解了燃眉之急。塔尔玛偷偷塞给我一张百元钞,说:“归我租下。”

弗雷特很识相,把一儿一女两个小不点儿安顿在临时托儿中心,傍着莫尼卡,

穿起大礼服坐等入席。他的大儿子近来一出门就是不夜不自,忙得如辛勤的工蜂。

喜筵摆上,赏过专差小费,我跟随这对新人去请候在隔壁的弗雷特和莫尼卡。

我想我这个主婚人于主婚之前先要扮演一下跟班才是。当我集中精神扮演跟班这角

色时,我从隔开我和弗雷特的霍夫曼及其未婚妻塔尔玛的肩头之间的空隙望去,发

现弗雷特嫉恨而沮丧的眼神快要迸出火花来了。直到在筵席上坐下来,我才解开谜

团。霍夫曼、塔尔玛、弗雷特、莫尼卡四人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呈扇形排开,正

中新人并肩而坐,一左一右两端是弗雷特和莫尼卡。四男女相比之下,弗雷特花五

千美元买的大礼服顿然成了冷摊货。塔尔玛真有一手!她从哪儿变出来的Classic

Elegance(古色古香的高雅)?长时间瞒过众人的眼睛,单等这一天穿出来让大家

骏骏出惊。

筵席上新人表现得热情而得体。弗雷特的坚冰面孔在准新娘的招待和法国白兰

地的催动下开始发软了。

笑口常开的好好先生模样的霍夫曼,端起满满的酒杯,向前悬空伸直右臂,同

时起身郑重邀众共饮;“祝愿——祝愿——”大家当然赶快起立学主人的样子举杯

祝酒。霍夫曼接下去说:“祝愿在天堂的贝蒂·洛丝小姐快乐无边!”说罢,不顾

大家的反应,率先干了杯中的酒。

我借杯遮面,偷觑弗雷特。他停杯不饮,低下眼来盯着杯里的酒液,好像杯里

不是酒,是毒药。末了,一饮而尽。临到第二杯,弗雷特举杯祝酒:“祝贝蒂·洛

丝小姐在天堂也有针打!”

霍夫曼拍案而起:“对!祝她针针打出天堂!”

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眼睛瞪眼睛,恨不得用眼睛把对方吃掉。

塔尔玛横身拦在中间:“天堂是亚当和夏娃的天堂。”她伸手又去取酒,我挥

臂阻止道:“菜饭凉了不好吃。”其实我已倒尽胃口,外表必须装得胃口十足的好。

这对冤家归座就餐,直至散席不再开口说话。

1985年10月12日晚10点,警车和直升机一齐侵入C旅馆的领土和领空。

三辆警车鱼贯奔入C旅馆的停车场。从旅馆日向左望去,增援的警车排成长龙。

一架直升机飞得很低,嗡嗡轰响,不断射下光柱围着C旅馆的屋舍照来照去。6名武

装警察跳下警车,挥动手电筒照C旅馆的每个角落。

我只有呆在Office静观其变。

两名警察来叩Office的门。我开了门,他们是来捉拿嫌犯的。几分钟前跑进这

里不见了。希望我合作,指出藏身地点。我关了门窗走出Office。

直升机飞得更低了。一个俯冲送来一束强光照彻拉基生活区的黑暗。十码开外

传来强音喊问:“旅馆经理在哪儿?”在我身边的警察招呼道:“经理,随我来。”

我随同他循声觅路与其余警察汇合。

大概是喊话的警察,用手电筒的光束直指狗屋说:“那是什么东西?”

我答话说:“那是公狗拉基的家。”

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拉基不在家。拉基要是在家的话,早发出愤怒的抗议,早

跳出来保护我了。拉基,你怎么单挑这节骨眼儿去会女朋友呢!拉基,亲爱的,你

在哪里?

“你养的狗怎么没有动静?”

“它不在家。”

“上哪儿去了,你的爱犬?”

直升机又一个俯冲,然后围着狗区上空盘旋。

“经理,快牵住你的爱犬,我们去搜它的家。”

“它不在家……”

“也许在通道里。赶快去找。”

“找不到。它出门会女友去了。”

大家全都笑了。

警官下令:“我们进去搜。小心,别碰坏狗屋,说不定马上就作它的新房啦。”

言犹未了,早有捷足者奔到狗屋门外,正待绞断锁门粗铁丝进内搜查,忽从墙

外飞窜进来一只大狗,直奔拉基家门而来。我一眼看出正是我苦盼多时的爱犬,就

脱口喊道:“拉基!”它睬也不睬,直奔目的地,一溜烟不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拉基死死叼住一件人形的东西,拼命往外拽,那东西并不挣

扎,勉强跟上它的脚步,一面哀哀鸣叫。

所有手电筒全把光束集中在发声的东西上:原来是弗雷特的大儿子格奈扬。

警察铐上他了,拉基仍然咬着格奈扬的右裤管不放,并用眼痴痴地望着我,尾

巴左摆右摆。

“快松开,拉基。”我笑着催促说。

C旅馆10个房间全住满了,10间房门紧闭。

格奈扬被押上了警车。他涉嫌转卖大宗高纯度毒品。

警官无限欣赏地赞道:“真是条好狗!”

我竭力回避他的目光,紧紧拉住拉基。警方有权征用有档案的狗。

“真是条通人性的好狗!”警官的视线从我的脸移到拉基的脸。突然抬起头对

我说:“赶快给它成家。”

我高声回答:“遵命。”

三辆警车启动了。天上的直升机朝东南方飞去。

出了格奈扬事件,旅馆生意一落千丈。情在理中:夜夜惊魂,谁敢上门?殊不

知惊魂之后便是肃静,人间万事莫不颠来倒去。

夜夜静下来,我反倒夜夜失眠。贝蒂、莫尼卡、霍夫曼、弗雷特轮番轰炸我的

脑海,最后炸出小格奈扬。拉基把他叼出来,在手电筒和探照灯的光束下被警察带

走。

只剩下5号、9号、10号,门庭冷落,死寂如坟。

天天早上总是第一个来此报到的斯普琳娜也不再露面了。我已经习惯于望着她

的笑脸引出新的一天。她不大在我的旅馆过夜,却天天在我的旅馆迎接朝阳。有时

开车来,有时步行,站在3号与4号之间,面向Office的小窗,含笑对我娇声娇气地

一声Good Morning(早安),开启了黎明之幕。

随着这声唤,我走出Office,伸出三个手指头说:“Thedoor is open.”她便

迈动矫健而轻松的步伐转开3号房的门柄,进去梳头、洗脸、更衣。当然,3号当天

要是住了人,我就伸四个手指头。

我没问过她为何天天要到我这儿梳洗打扮,反正我了解她的为人,凡是她用过

的房间,比干净的还干净,她要是肯做旅馆清洁工,准是一流的。忘记最初是怎么

一来就情愿免费提供给她一间房作化妆室的,“缘”这个字很难说得清。她生得俏

丽,嘴儿甜,心思细密,有见识,风度翩翩;我把她的照片跟玛丽莲·梦露、奥黛

丽·赫本、英格丽·包曼、蓓蒂·戴维斯摆在一起。然而命运却安排她天天上街拉

客,有了钱就买毒过瘾。

那些日子里我预感将有大祸临头。

老是在我看电视、上厕所、外出购物之际,登记窗里侧的窗台上就出现现钞20

元,这钱装在小信封里,信封上注明5号或10号。从窗外用力一推,信封就能冲进四

孔溜到里窗台,外面的手无法伸进凹孔取窗内的钱。

我明了避而不见的情由。

1985年12月1日夜,我好不容易朦胧睡去,被如海的浓烟呛醒。停车场上大雾弥

漫,而从Office面街的窗望出去却清朗得很。烟雾全部浓缩在停车场上?我的朋友

宝山和留学生易亮从后屋也跑出来了。三人汇合,出外观察,立刻被浓烟罩住。烟

来自远端,烟中有火。宝山折身回Office,打电话报火警。

消防车转瞬即至,不到30分钟,火扑灭了。火源是10号房。从10号蔓延到5号,

6间房全毁了。据消防队分析,这是有人纵火。

10号房中的桌子移开了,摆到靠近9号的一侧,桌上叠放着一只茶几,桌边有一

把椅子。人登上茶几伸臂可及房椽,那上头有火柴燃烧的痕迹。室内的家具什物搬

得一干二净,原来也没有多少好货,留下一堆破衣烂箱为了遮人眼目,烧就烧了,

根本也不值钱。

5号和9号也是人去屋空,霍夫曼和塔尔玛一同消失了。5号房门窗全部关着,而

9号房,后窗洞开,靠窗摆着椅子。这对未婚夫妇多半是翻墙而去,以窗作门。

15天后我被解雇。旅舍重建工作要到来年春天才能结束,这里不需要留守人员。

老板夸奖我的忠于职守,表示重建后继续由我来做C旅馆的经理。

到了次年夏天,我在从R旅馆转到M旅馆的间隙中,又返回C旅馆做了三四十

天的老本行,这主要是想见一见斯普琳娜,听说她四处打听我的下落。事与愿违,

缘分尽了,一面之会也难比登天。

独有每晚总要大叫几声、大笑几回的疯汉还在不知名的地方吐出他的寂寞,点

缀这混饨的世界,使我稍获重温旧梦之感。

三、M旅馆手记

1.走马换将

我离开C旅馆后,才知道我对它的感情有多深。赋闲在家,心依然荡在往日的

情感冲激波中。我怀念那里的一根草、一株花。甚至客房中恶浊的气味,疲倦而不

能成眠的夜晚。我故意延宕着不去应征新的工作。3个月过去了,我怀着无比兴奋的

心情期待着电话铃响,把每一声铃都当成向我发出的召唤。我忍不住打过电话去,

装作旅客,询问什么时候恢复营业。接电话的是工程人员,说房子还在盖,我听了

一面发急,一面暗自庆幸,旅馆的经理职位并无新人取而代之。

回想起那晚餐桌上妻的话完全像舞台剧台词,她忽然指着报上的广告栏说:

“瞧,这么多旅馆征经理人员!”说不定这是她的巧安排,以便诱我摆脱对C旅馆

的苦恋。

我挑了位于洛杉矶79街远端的R旅馆。一来这“方的民情我比较熟悉,二来便

于打探C旅馆的消息,一旦恢复旧观,步行可至。

我穿上出国前量身订做的一百零一套西装,踏着夕阳出发了。远远地望见路口

停了辆西行的公共汽车,我跑着赶上去。假如错过,至少要等上半点钟。慌不择路,

我跌倒在地,裤子的膝盖部分激了个大洞,连带膝头也戳破了,鲜血直流。我掏出

手绢一面捂住伤口,二面唤车停候。好心的司机发现我是追车,一直等到我一瘸一

拐地登上车来。

车开到终点站,换乘184路公共汽车时,我注意到膝头的血止住了。血流成一幅

抽象画,画幅是膝盖。血也许早就不流了,裤管也印出一小片血痕,试想,如果40

分钟不停地流淌,我会因失血过多而休克的。

在R旅馆门前不远处,184路停下来。我踏入Office的门槛,里面坐着一老一少,

老者自称是R旅馆的老板,姓汪。汪老板上下打量我一会儿,等我说明来意,便问

我来美国多久了,在国内做什么营生。我说是教书的,他的眼睛一亮,他是纯正的

北京口音,三十余年的异国生涯乡音不改。他继续问我是教哪一科的。我说教国文。

他的眼睛愈发地明亮了,脸上堆着笑纹。

他开始背手在室内来回踱步,忽然抬起头望着窗外昏黄的天穹,背开《离骚》

了,音韵铿锵,气贯长虹。背诵约摸5分钟突然停住,正像他开始背诵的时候那么突

然。脚步也停住,有所期待地凝神望着我。

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屈大夫的万丈豪情激动了我的心,我流畅地接着背下去,

一直背到终篇。汪老板听到底才移开脚步来回疾走,一面大声赞道:“好,大好啦,

太好啦!”

我又乘兴背起《九歌》。仿佛赛诗会似的,汪老板背起《古诗十九首》。我只

好选择《汉乐府》。他猛可转到敦诚敦敏的《佩刀质酒歌》。我顺便提到国内关于

红学的一些新资料。

他打断了我的话,无声地,一双锐利的眼睛只往我那膝盖部分的破洞上溜。我

不再高谈阔论,本能地抚了抚可怜的衣装。

汪老板开言道:“我这个只有10个房间的小旅馆,在你之前来了17个应征者。

咱们有缘,就是你了,明天上班。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家吧。”

一路无话。快到我的家了,汪老板坐在驾驶座上,面向着前方黑暗中的万家灯

火,对我说:“玄都观里桃千树’下一句是什么,我一直想不起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谢天谢地,这句凑巧我记得:“是不是‘尽是刘郎去后栽’?”

汪老板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正是这一句。”

万想不到我是靠背诵诗文从18人中脱颖而出,可是谁料想得出,诗文也毁了我

在R旅馆的人际关系。

我做了轮班经理之一,另一个经理姓谈。老谈爱看报,我也是。汪老板每天买

来各类中文报纸,全美发行的到地方发行的,一份不漏。老谈专看影视新闻,我则

遇到好诗、好文章非剪存下来不快。有一天,老谈指着剪报留下的“天窗”对我发

脾气。我当然不服,回敬了他几句。

次日晚上9点钟,我和在R旅馆住闲的孙志鸿到RALPH超市买菜。从R旅馆到RA

LPH只有10分钟路程。归途遇上汪老板,他叫我们搭他的便车回去。我们谢绝了,踏

着夜色散散步,蛮诗意的,尤其有一段路树影婆娑,荡情如梳。

望得见R旅馆的招牌了,我和孙志鸿正在闲话,走在前面的三位青年背对着我

们,这时回过身来,为首的一名黑肤青年居中,右臂平伸开来,手握一管小枪,在

树影的庇护下黑魆魆看不分明,直指当胸,一左一右两名黑小子放低声音让我们把

钱全交出来。

孙志鸿掏出钱包打开,里面只有5美元钞一张,右面的空手小子一把抢过来,挥

臂打出一巴掌,老孙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轮到我了,我已拿在手上37美分硬币,这

是我随身的全部财产,再有便是T恤衫、牛仔裤了。真正“盗亦有道”。左边的黑小

子夺走硬币也挥出手臂,不等打到我,我自己先斜着倒下身去。

3个黑肤壮士装好5美元37美分,朝对街飞奔而去。

第二天中午,老谈站在R旅馆门前和3个小伙子聊天。我认出他的聊伴正是昨晚

打劫我和孙志鸿的“三剑客”。我正待开口说点什么,“三剑客”的老大朝我“HI”

了一声——笑着打招呼,另外两个也招招手表示友好的问候。岂止“盗亦有道”,

“三剑客”大有镜花缘里君子国之风。

我把这番情形跟老孙叙了一遍,他对老谈扮演的角色颇有感触,又想到大家本

无仇隙,我们还是倾向于老谈跟“三剑客”不过泛泛之交。

过了一日,汪老板走进Office对我说:“走,我们去买花籽!”我一怔。谁来

值班?我这念头刚冒出来,老谈踏入门槛,接着话茬说:“我来看家。”我道了声

有劳,交代了业务,汪老板已经在发动引擎了。

开到二三条街以外,来到一家咖啡馆,汪老板停好车,关了引擎,说:“我请

你喝咖啡。”

参加R旅馆工作这一个月以来,经常听见他说:“我请你喝咖啡。”那经常是

对着电话话筒说。放着班不让我值,特地开车出来喝咖啡,该不是开玩笑吧?我要

了杯白咖啡,他叫了杯黑咖啡——黑白分明。这有什么预兆?

汪老板用汤匙搅了搅滚热的咖啡,嘬口啜饮地狱般浓黑的液体,一派悠闲,享

受着英伦式的“下午茶”时间。我一边啜饮,一边想心事: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转

念一想,办事途中喝喝咖啡亦属常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时节,汪老板开言道:“你在我这儿做了一个多月了。我们这儿不搞‘人事’。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报载厨师的故事吗?”

一家中餐馆的两位厨师,除了夜里睡觉的数小时以外,一日之内最好的光阴全

部消耗于熊熊炉火和湛湛油锅前,精神不得调剂,疲劳不得舒解,唯一的“文化生

活”是“斗嘴儿”。于是引发肢体冲突,挥厨刀上阵,刀劈工作伙伴。汪老板所说

的不搞“人事”是指不许有人事纠纷。

我点了一下头,摆出一副敬谨聆教的姿势。

“你不适于做旅馆。我了解,你是万般无奈才干这行。在美国,满腹经纶没人

用,多的是。我看,还是找个中文学校教书吧。”

我惭愧地低下头去。

“那么,去李老板那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仍低着头,默默不语。

前天夜半时分,李老板突然打来电话叫走汪老板,幸亏汪老板留在旅馆没回家。

他立刻赶去,M旅馆的值班经理租房给妓女,被警方当场抓获。

“M旅馆是乱点儿,但这儿也不平静。”

我抬起头瞧见汪老板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窗外的远方开始沉思。本来我

要问一问究竟,做得好好的,凭什么要解雇我,听到末句,想一想他此刻的心情,

就忍住不说了。

“M旅馆在哪儿?”我问。

汪老板收回视线,面色恢复平日的和霁,说:“在洛杉矶DOWN TOWN(市中心),

你不用担心,那里马路上整宵行人不断。”

“李老板那边谈妥了没有?”

“一句话。他托我找人。我介绍的焉能不用?”

“好。明天我就去,行不行?”

“不,我这儿,你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

话说得很漂亮很够意思,我不能不懂事。好在不用打点行囊,只消带上盥洗用

具和两碗一筷;天一亮便搭车前往M旅馆。

M旅馆坐落在热闹繁华之区,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旅馆和汽车旅馆。往北走

出一箭地,银行林立,又静又干净,而这里各色人等齐备,街面永远龌龊不堪。

我在公共汽车站旁见到一家Hotel,细长细长,像挤在楼群腹部的一根肠子,没

有自己的停车场,只有群楼合用的停车场,我因此悟到Hotel(旅馆)和Motel(汽

车旅馆)的根本区别。举凡汽车旅馆,全都有符合自家身份的宽敞的停车场。旅馆

大,房间多,停车场相应也就大,停车位相应也就多;反之,停车场相应就小,停

车位也相应就少。

M旅馆属于Motel,双层楼,呈长方形,25个房间。这长方形的“长”,其一是

楼上楼下两排房间,楼上是16号到ZI号6间,楼下是2号到7号6间;其二是上述房间

的围墙,两“长”之前都有一长溜停车位。这长方形的“宽”,其一在旅馆底层。

楼上是22号到一25号4间,楼下是8号到10号3间,9号与10号之间是大门洞,门洞里

的右侧是贮藏室,并且房间与围墙之间是宽窄适中的市道;其二紧邻旅馆出入口

(出口入口合一,俗称门口,实际无门,与C旅馆同),汽车开进来,左侧是Offi

ce,右侧是1号房间和洗衣房。

1985年李老板买下M旅馆时,它已有25年的经营历史。原主是白皮肤的欧洲移

民,年岁大做不动了,才卖掉旅馆,退休还乡去了。我来M旅馆后不久,听到关于

M旅馆出让原因的两种传说:第一种传说是,经营了25年的白人老板,不是告老还

乡,是老了去见上帝了。他的儿子富里生富里长。只会花钱不愿做事,尤其是琐碎

麻烦的旅馆生意,乐得80万元卖掉,拿了钱自在逍遥。第二种传说是,洛杉矶DOWN

TOWN一带10年前便成了有色人种的天下,对待“异族”的入侵,白人“三十六计,

走为上策”,几年全部迁离住了几代的老窝。

原籍萨尔瓦多的清洁女工(MAID)丽蒂亚告诉我:“街上往来行走的白人,皮

肤白,人可不是老底子欧洲移民的美国人。中南美洲白人的皮肤并不比美国白人黑。”

旋即压低声音说:“假如有个把白人老美在DOWN TOWN赁屋而居,不是留恋故地不愿

远徙,而是别有用心才赖着不走。”

M旅馆虽有25号房间,实际只有24个房间,缺13号房间,洋人迷信,有所谓

“数字忌讳”。旅馆的房间在20个以上者,旅馆经理是名副其实的经理,不做Offi

ce以外的工作、M旅馆使用两个清洁女工,丽蒂亚和玛丽亚,后者来自墨西哥,她

们负责打扫房间,清洗被褥,按时计酬。

M旅馆靠近麦克阿瑟公园,占地广袤,足足半条街长,高树绿草,白水红花,

景色撩人。公园中央喷泉一座,涌地而起,一飞冲天,再散落下来,大珠小珠纷纷

自天而降,蔚为壮观,一日之内各时的阳光照上去,光彩各异,惹人遐想。更有石

桌石凳点缀其间,更增添游人的情趣。

入夜,园门不闭,因为街心公园不设园门。映衬着四围大灯小灯长灯短灯的华

彩,远望麦克阿瑟公园,仿如一颗蓝宝石,周遭镶满炫目美钻。如果探察到这蓝宝

石的光芒当中,幽幽地闪动着海洛因的毒光,你准吓得不敢涉足其间。它是洛杉矶

著名毒品集散地之一。毒色合流。这里主要进行着两种交易——毒品交易和色情交

易。而有毒品、有色情的地方就有暴力,两条街外便是蓝帕警局;也许最危险的地

方最安全,公园里的两种非法交易生意兴隆,虽然警察常常在花树草丛之间搜身抓

人。

当日,M旅馆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品质并没引起我的充分思索,就算我要加以研

究,也还缺乏观察和经验。

大概李老板怕我经验不足,让前任经理菲力浦·叶同我一起值班。菲力浦·叶

的主要工作,从我来以后是推销台湾销到美国的鞋,而李老板是台湾鞋批发商,几

天前吃警察一张Ticket(法院传票)的就是此君,而今指导我应对旅客做经理工作

的也是他,当时我却没有认识到这样搭配的危险性。

菲力浦·叶,35岁,中文名字不详。从台湾花莲来美留学。在花莲,他有家有

业。我初以为他漂洋过海为着求取知识才抛妻别子,事实上他是为家庭所不容而到

新大陆谋生。他不无得意地述说他在台湾的艳遇史,他拿挥金买笑也归入艳情一类。

妻子气坏了,空口无凭,特聘私家侦探查访,结果证人证物俱获,能言善辩的菲力

浦这回闭紧嘴,只把头来低。

他惟独无法忘怀可爱的小儿子:“快3岁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说着,他抬

起头来望远方的天空,半晌才转回视线。我知道他刚刚神游花莲一遭,在儿子身边

伫望了一阵。

我轻轻向他建议:“还是打个电话吧——给儿子。”

“对,给儿子!”激动的语言并没带来行动,腿虽朝电话走去,途中速度却慢

了,索性停步凝思。猛然间,快步走完剩余的路,抄起话筒,随又慢悠悠地把话筒

放好,双手摁住话筒,望着夜幕笼罩的停车场。

我默不作声,拿眼一个劲儿盯住他问。他怎会不懂我眼神的含义,长长叹了一

口气,说:“打过不知多少次了!不接。”

我故意问道:“3岁的孩子不懂接爸爸的电话?”

菲力浦恨恨地说:“他妈不许他接。有时外公接了我的电话也不转给外孙。”

用不着再问了,他已经离了婚,并且独子断给母亲抚养。

电话铃声响了。菲力浦拿起话筒:“哈啰!哪一位?”但见他霎时间愁容尽扫,

换了欣欢的脸相,聪明才智顿如江河涌来:“我道是谁声音这么美,爱咪——亲爱

的小猫咪——爱咪。噢,找李老板!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李老板,用情专一。明天晚

上九点?记住了。上哪儿?我一定转告给他,放心吧!上哪儿?上‘床”?你才缺

德啦!哈哈哈哈,上‘船’——‘爱之船’。听清了。你讲国语好是好,还是不够

地道,‘船’、‘床’不分。我心里还在纳闷呐,上‘床’用得着传话吗!。好,

拜——拜!”

我听明白了。爱咪约李老板游“爱之船”。“爱之船”是驶航墨西哥加勒比海

的豪华游轮。

菲力浦撂下电话,冲我神秘一笑:“是爱咪,老板的情人……”

我说:“有时生意越忙,她越打来电话。为什么不打到家里?”

菲力浦满脸不屑,摆出正人君子的模样:“舞女敢往恩客家里打电话吗?卖的

就是卖的,邪不侵正。”

他几乎夜夜随李老板上夜总会寻欢作乐。酒钱老板花。开瓶酒,不管90块还是

120块美元,一次喝不完存在柜上,下次去,就不用买酒了。酒钱毕竟有限,请小姐

伴舞,钟点费老板不管,需要自己出。菲力浦不过随着喝喝酒打打哈哈,“真格的”,

摸不着,因为他“涩”。至于耍耍贫嘴吃吃豆腐,那可是他的拿手戏。阔人少不了

帮闲,老板看上他的口才,台面上摆得出去。上帝十分公平;给了钱财就不再给口

才,所以够谱儿的都不大讲话,美其名曰:“贵人语迟”。

美国加州夜总会禁设舞女,是指供舞客伴舞收取钟点费的舞女,Dancinggirl,

而不是表演性质的舞女。在加州,只要有执照,男女跳脱衣舞都行。不读英文报纸

的华藉人士,只见华人的夜总会专门提供伴舞女郎,其实,哪一家夜总会没有?洋

人的更邪乎。可是华文报纸好像专门报导华人夜总会的丑事。某夜,来了个老外,

手捏百元美钞一张。舞女大班照例过来招呼。当老外指明请她找个小姐陪舞的时候,

她接了钱领命而去。及至找了来,等着两个中国女人的是两副钢铐。这位大班误信

传言,洋人是冤大头,一赏就是百元小费。

也许是旧习不改,也许是占便宜占惯了不占难受,也许是夜来的余兴作怪——

物理书上说,物体都有惯性运动,在我来之前,菲力浦·叶当班时,喜欢站在旅馆

临街的招牌底下跟妓女搭讪,这犯了旅馆业的大忌。

娼妓——Streetgirl,海外华文报刊译作“阻街女郎”,大都在旅馆附近逗留、

徘徊、逡巡。M旅馆街面热闹,行人往来不绝,多几位女士混迹其间有什么关系?

不,女人不同于女人。警察是干什么的?各行各业的专家全贵在一双眼,那是照妖

镜。比如食品厂有所谓“蛋师”,手一掂、眼一看,便知鸡蛋是好蛋还是坏蛋。要

不然每天验蛋无数怎么应付?警察看妓女,首重装束,妓女的衣着非短即露;二看

模样,平常人“三句话不离本行”,妓女呢,“三句话不离贱相”。可是再尖的眼

也难免有看走了眼的时候。许多妓女根本不带相儿,她们比家庭主妇还家庭主妇,

比名媛贵妇还名媛贵妇,一旦遇上,专家也要跌破眼镜。不过,这样的妓女绝不肯

当街一站,跟老板闲扯淡。

菲力浦·叶的品行使他丧失了家庭,也断送了在旅馆业的前程。李老板怜才,

教他帮自己推销台湾鞋,一方面跟我唱“双簧”,谁承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2.项庄舞剑

1986年11月的一个晚上,夜色四合,我独自守在Office窗口。M旅馆出入口左

侧整面墙都属于Dffice。这面“墙”,由一扇玻璃门和一面长官组成,office临街

的后墙也有窗,前头也是窗,一扇小窗。接待旅客登记的小窗镶防弹玻璃,其与窗

台之间有向窗台凹进去的方孔,旅客登记所需之笔、卡片,租房所需的钱、钥匙全

从方孔递进送出。确切说来,我是在长方形玻璃匣——Office的防弹玻璃小窗前。

不知情的旅客,或者是初到却又不看指示牌的旅客,一进口儿就拉玻璃门,那

门常年锁闭,休想从门外拉开。早年的确是从这玻璃门客进客出,与旅馆人员隔桌

对谈,然后付款取房间钥匙。那种温馨场面随着1776年精神一去不复返了。今日之

下,在旅馆经理眼中,人人皆抢匪,时势使然。

如今来客隔着我坐守的防弹小窗对谈,谈妥了,履行租房手续。逢到夜晚,不

上夜总会的辰光,菲力浦就躲在Office的内间看书。Office共分三间,外间作值班

室,内间作会客室(会警察等特客),后间作卧室。他眼在看书,耳却听着外面,

照他的说法是,给我“掌眼”。Office的内间外面看不到。这一天,菲力浦不在,

他约了一位台湾朋友占用M旅馆的4号房,跟两个波多黎各妓女鬼混。当晚8点多钟,

一男一女两个白人前来租房。

女白人,金发碧眼,40岁上下,面有皱纹,衣着平常,不短不露,长相也平常,

既不漂亮也无特色。男白人40余岁,黑发黑睛,方面多须,架一副金丝眼镜,颇具

学者之风。这一男一女,根据我的判断:是初登M旅馆。

男白人口称租房两小时。我默默递出旅客登记卡,请他登记个人身份资料。同

时谈妥租金18美元。登记卡填写完毕递还后,我收了他50美元,捏出30美元和21号

房的钥匙,准备递出去,并且申明钥匙押金两美元,退房时交上钥匙还押金。就在

这段时间里,男的对女的说了“你跟我睡觉,我付你钱”之类的话,简短而迅速。

我未加理会,也可以说,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谈话,只在临递出钥匙和钱时,忽

然改变主意,钱加上两块,找出32元,一边说:“21号房,随我来。”意思是不给

钥匙,我给你们去开门。

事后我问自己,为什么临期不交钥匙,宁愿留在自己手上,而采取登楼开门的

措施?大约朦胧中认定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吧:钥匙在我手上,客人出入不便,

容易被我察觉,以防她带进第二个男友,带进来警察更不得了!

我打开21号房门,男女客人踏入门槛,我走进去先到床边拧开台灯,伸出右臂

一摆,表示我的任务已完成,请用房间吧。两个人并不移步,木木地朝我微微点了

点头,我缩回右臂,迈步出门,门口被堵住,出现一名青年,声随人到:“不许动,

靠墙站好!”借着灯光,我瞅见他手握一柄精致的小手枪,直指我的胸膛。我高举

双臂刚刚靠墙站定,他命令我转过身去,然后搜我的身,铐住我的手腕。我知道,

我落入圈套。

我被押出21号房间,嚯,门外守着3名警察,手上都有枪,串成一队,直押到O

ffice内间的铁门前。警察也不问话,拿着搜身所得到的一串钥匙,三试两试,打开

铁门,全体人员踏进门去。

我被安顿在客厅(内间)的一只单人沙发坐下,接着闪过来一个矮身量的西裔

男子,问我:“菲力浦在哪儿?”不等我回话,3名警察当中,一名奔外间,两名奔

后间,分头寻找。他们不单找菲力浦,菲力浦不会藏在抽屉里和床垫下。

“在4号房间。”我慢吞吞地开了腔。

我想,抓我八成是拿我当跳板,菲力浦才是真正目标。殊不知我想错了。

问话的矮个子将手一挥,说声4号,3名警察立刻停止搜查,其中一位爷打沙发

上把我拽起来,5个人出了Office。office的铁门由掌钥匙的警察锁好。他们把我带

上警车,随手关上车门。矮个子和两名警察去敲4号的房门,第3名守在门外。

房门开了,警察们走进去,门不关,呈半闭状态。我正可借以观察房内情形。

屋里并无我所预期的香艳场面。两个中国人和两个波多黎各姑娘衣裳整齐。矮

个子问话,菲力浦答话。一名警察验着另外3个人的臂上有无针孔。最后验菲力浦。

第2名警察搜房再搜身。4人身上都没藏毒藏枪,但是铐走一位波多黎各姑娘埃玛—

—臂上有针孔。

她被带出屋,上了另一辆警车。四警三车直驶蓝帕警局,我进了一间一望便知

是审讯室的房间却不见有人审讯,5分钟后,埃玛也到了,坐在我的身旁,我俩共坐

一张条凳,当然各戴一副手铐,不知要戴到什么时候。

整整一个月前,M旅馆的停车场开来一辆崭新碧绿的凯蒂拉克,从车上走下来

一高一矮两名女子。老叶眼尖,隔窗指着矮身量的金发女郎说:“瞧,好大的奶子!”

说罢,冲出铁门,向来人走去。两人相见极其亲呢,我看出他们彼此是老相识。

老叶引两个女郎到窗口登记租房。我坚持登录每人的全份资料,这引起老叶的

极度不满,末了,还是他妥协了。

埃玛·贝雷兹和伊芙·贝雷兹是亲姐妹。妹妹伊芙比姐姐高,可是没有姐姐美。

埃玛虽比妹妹生得小,照说也是中等身材,标准的金发堪比瑞典姑娘,眼睛碧蓝碧

蓝的,那种碧蓝永远令人觉得碧蓝深处藏着吐不尽的情话。长长的睫毛,受惊时连

连眨动,恰似林中的小鹿听见陌生人脚步时那一阵小跑。鼻子秀气得很,一幢好建

筑要求栋梁笔挺而有力,但不能过于突露、不能喧宾夺主,埃玛的鼻子就是这样,

上镜头却不抢镜头。造物从来忽视美人的鼻子,惯常运笔在眉目之间,埃玛独得厚

爱,使五官之中不易讨好的一官展露风采。现代流行美学,女人以阔嘴厚唇表示性

感,嘴越大越美,唇愈厚愈媚。埃玛嘴小唇薄,我倒觉着分外妖娆。

埃玛胸前高耸的双峰和她的鼻子一样,高而不蠢,高得自然而有风韵。再高一

些,再大一些就显得造作了。更绝的是,正面的乳峰与背面的臀峰前后辉映,懂得

女性美的男性,从前头看到后头,赏之不尽,好比美妙的乐曲,绕梁三日不绝,全

仗着前呼后应,仿佛月照春江,天上水上两个月亮。她的发型叫不出名儿来,看上

去是漫然挽上来的,根根都有分教,根根舒畅又别致。配上细腰,显得人长,又足

登新颖的高跟鞋,耀眼生缬,纵使这对眼睛已经熬了三天三夜。

当下,老叶主张租给埃玛姐妹19号房,这是M旅馆的最佳房间,我依了他。回

进Office,他问我:“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他说:“一点默契都没

有。我问你,埃玛怎么样?”我说:“美极了。简直是梦露复生。”老叶第一次对

我感到满意:“说得好。”之后重重叹了口气。我问他:“怎么啦,情场失意?”

他两眼发呆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只管长吁短叹。

埃玛姐妹在19号房住了一周,这7天忙坏了老叶。天天如临大敌。进来出去的人

他都想盘问盘问,可是又不能问,便张大眼睛看。19号房来往人员不杂,常出入的

只有一个20岁上下的墨裔青年。见了他,老叶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老叶的失态使我想起一个故事。下身瘫痪的青年富翁埃利克爱上美女曼亚,可

是心强命不强,眼睁睁瞧着曼亚爱上别的男人,管又管不了,争又争不动,痛苦不

堪。老叶莫非也有难言之隐?

我从来没有离埃玛像在审讯室里这么近过。我不便转头看她,但风穿堂吹来,

阵阵异香扑人鼻内,这香气显示高贵的身份,而埃玛,真实身份是妓女。

“她不是妓女!”老叶忿忿然反驳我。

“你的眼睛瞪得比我大,瞧什么来着?19号房出出进进,除了嫖客还是嫖客,

她不是妓女是什么玩艺儿?”

“我不许你污辱她!”老叶歇斯底里地大声叫道:“她不是妓女!她的心地无

比善良。”

“我抓个证据给你看,到时候不怕你嘴硬。”我不服气。

老叶面对角落,举起握紧的右拳,嘭地一声打到墙壁上,鲜血滴滴落到地面。

静默。

半晌,他含怒辩道:“她不是妓女,她不过有吸毒的嗜好罢了。”

“老叶,想不到你对一个毒女动了真情。你跟她上‘船’了吗?”

老叶噗哧笑了:“这节骨眼儿你还幽我一默!你看不出来吗。我爱她爱得快要

发狂了。”

我想起在花莲的叶太太不让三岁儿子接电话,不禁出声冷笑。老叶紧握双拳连

同脑袋一齐用力前后连连摇晃,发疯般地吼道:“我什么也不怕,不怕冷嘲热讽,

不怕官府,不怕刀枪!急了我能杀人!”

在审讯室里,警官问我身边的埃玛:“你和M旅馆的菲力浦·叶是什么关系?”

“朋友。”

“什么性质的朋友?”

“普通朋友。”

“是不是生意伙伴?”

“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M旅馆的4号房里你承认他今晚给过你毒品。”

“是的。”

”给过你几次,每次多少?”

埃玛笑了:“你最好去问菲力浦。他要是招了,你们就能抓他,断不会到手的

鸟,飞了。”埃玛说着,双手一抬,钢铐哗啷啷响了一阵,她的目光随着往右上方

望去,犹如真有鸟儿从手里飞上天空。

老叶矢言,一定要把埃玛救出毒海。我说:“凭你?”他气坏了,问我凭什么

瞧不起他?我的理由多得不想告诉他,因为他太幼稚了。又一想,沉溺于情海的水

鬼哪个不幼稚,就不再多言。老叶说,这不怪你,你不了解全部情况,包括我的计

划。我表示对此极感兴趣,纵恿他不妨说说看。

老叶说:“埃玛毒瘾大,硬戒恐怕行不通。除非官方下大力量,凡是吸毒者,

逮着就送戒毒所,费用由公家出。如果不用强制手段,这个办法用不上。可惜官方

不肯花大本钱。埃玛,有专人供毒,渠道固定,这个人隶属于南美贩毒集团,埃玛

对他百依百顺。我设法使她脱离此人的掌握,叫她的脚跟移过来……”

我说:“等等。说得容易,你有什么办法能叫她向你靠拢?”

老叶说:“我供给她毒品用。等她完全移转过来,我再私下请医生,骗她服戒

毒药。”

我说:“你越讲我越糊涂。你以为你是大毒枭?先说第一步,你就做不到。”

老叶说:“我有宝藏,说变什么就变什么。”

我说:“我看你烧得胡说八道。你是在玩火。”

坐在蓝帕警局的审讯室里,我想:“火已经烧到老叶身上了。”埃玛用毒过量,

需要经法庭审问之后再定罪,问了话就被带去拍照存档,然后等候应讯。而我没经

审问也带去拍照了。大概用不着问了,人证物证俱全,临离开Office时伪装嫖客的

便衣警察收走了21号房间的钥匙、旅客登记卡、50美元钞票。

我从此再也没见过这学者风度的便衣和那矮个子警察。

回到旅馆,老叶正在看书。他放下书说:“什么时候过堂?”我回答:“两星

期之后。”

他并不问我在蓝帕警局的情形,倒是我主动告之埃玛受审的细节。一个月前,

埃玛姐妹在M旅馆住了一周后,迁到麦克阿瑟公园对街的公寓房子。

老叶说:“埃玛经过旅馆时从停车场兜了一圈儿,汽车喇叭摁得山响。我以为

她有话要说,她却车都不下,给我一个飞吻,开车走了。”

我说:“这叫‘道是无情却有情’。”

老叶说:“李老板从夜总会打来电话,辗转从洛杉矶市议员打听到,蓝帕警局

的本意是驱逐菲力浦·叶,今后不许他出现于M旅馆。”

我说:“我是顺手牵羊的那只‘羊’。”

老叶不理会我的调侃,闷声闷气地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惊骇无比:“你要报什么仇?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一个台湾留学生敢跟警

察局斗?”

老叶三脚两步地奔到我面前,问:“审问我的那矮个子你知道是谁吗?”

我惶惑地摇摇头。

“奥迪警长。”

奥迪警长!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有关奥迪的脸容神态。大脑袋、短身子、两撇

小黑胡、一对蛤蟆眼骨碌碌地转——沉静稳重,老谋深算。

老叶瞧见我发愣,走进后间,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你怎么会有奥迪警长的像片?”

老叶得意之状可掬,右手捏着像片,左手指着上面的人说:“你敢打赌他就是

奥迪警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听他的口气,像片八成不对。

老叶说:“这是奥迪的孪生兄弟苏西,不但模样像,性情也像,区别在于一个

是警长,一个是流氓。”

老叶已经泥足深陷。警长也好、流氓也好,区区一个汽车旅馆月薪600美元的轮

班经理犯不着去惹,惹也惹不起。

“我平生不信邪!偏要跟他们斗一斗。要死大家一起死。一命换两命,值得!”

瞧他那认真的样子,我不好意思泼冷水,这不是以卵击石嘛!不过,他跟警长

兄弟有仇,看来属实,不然的话也不会气成这样。我说:“旅馆呆不住,可以到别

处谋生,大不了回台湾去,何苦搭上命呢。人家又没逼你,不过是叫你躲开别碍路,

照奥迪警长说的办,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我一走了之,埃玛怎么办?拿毒品控制埃玛的人,正是苏西呀!”

不等我从惊诧中转回,老叶娓娓道出发生在半年前的一桩奇案。

1986年5月中旬。深夜,风静星稀。M旅馆卖了个满堂。菲力浦·叶打出“NO

VACANCY”(客满)的彩光标志,楼上楼下巡查了一遭,解衣安卧,打算睡个好觉。

旅馆经理只有班上卖了满堂之后,才能像在家里似的正正式式脱了衣服睡。他躺在

沙发上闭上眼睛,职业的惯性运动使他一时难以真像在家里挨枕便入梦乡。

菲力浦·叶——天生做旅馆的好材料,就算初登M旅馆的来客,被他看上一眼

就等于输入了电脑,几时想提调“材料”,那人的音容笑貌乃至特征职业,就一一

在他的脑海进行反刍。今夜,他从1号房反刍到25号房,一间间屋、一个个人过滤,

临了,“定格”在6号。

他怪自己有福不会享。6号有啥问题?打从下午3点钟租下至今声息全无,分明

是一对情侣;野鸳鸯,没啥好担心的。哪对夫妻放着家不住,跑到不入流的旅馆过

夜?不对。女的那对大奶子看着眼熟,老叶想起有天早晨6点多钟,她从24号房走下

来,4个小时前夜总会打烊曾随着一群男女拥上楼去。夜间两点左右照例要来一拨

“舞厅客”,舍得付小费,笑闹一阵纷纷散去,留下来的“正主子”,往往是一对

情侣。

是情侣就得同行同止,绝不会女的凌晨离去,男的呼呼大睡,而女的又是迈动

双腿,以步代车,男的睡到大天亮开车自去。

联想引起联想。10天以后,她在14号房门外的走廊上等候房中的“姐妹”。她

的姐妹偕来一位古巴佬租房一小时。15分钟就扭出来了。三人同行。下楼时,古巴

佬伸过手去掐她的屁股,她勃然大怒,骂了个狗血喷头。“人以群分”。租一小时

房用了15分钟就退房的“姐妹”是妓女,她是什么?清白女子肯在走廊等吗?不错,

受了委屈,破口大骂,而骂人的架势、骂人的口气,俨然“娼家风”。左思右想,

老叶再也无法成眠,坐起身来,竖耳倾听,窗外,夜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沙,划破

岑静,蛇一般窜入幽谷。

顷刻之间,远处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老叶登时下了

沙发,披衣提鞋,锁门入院,但见月影西斜,风动尘沙,翻滚的埃尘在停车场中间

打了个旋儿。一只野猫跳过围墙,去寻它的伙伴了。

老叶相信没听错。守在停车场上静候。呼救声又起,他听出声源在6号房,很微

弱,所以听起来像在远处。他没有冒冒失失奔去救人,反而轻轻跑回Office,打电

话报警。

我赞扬道:“你不去孤身救人是对的。歹徒有枪怎么办?你去了会逼他铤而走

险,倒害了当事人。”

老叶说:“老板、同行、甚至警界人士,都夸奖我做得对。其实我做错了,引

火烧身,贻患无穷。你往后听吧。”

蓝帕警局一听人命关天,立即派出一队人马,如飞而至。下得车来,审情度势,

摆好战阵。且说这队人马,带队的是个女官儿,兵是男的。那身长不下两米的细长

个子的黑肤警察派守旅馆门口,身高只有一米六○的白皮肤小警察,随女警官上前

线。余下的三名守停车场、三名守后围墙。他们个个全副武装,守旅馆门口的黑大

个儿手托一枝步枪,枪口直指黑魆魆的虚空。

好奇的过路人不敢驻足观看,一场恶战势将不免,明天等着瞧本埠社会新闻版

吧。

老叶当向导引路。女警官拦住他,说:“你一讲我们就明白了。2号至7号是一

排,5号过了就是6号。你不必过去了。”

老叶回Office隔窗瞭望。

女警官和小白警察来到6号房门前。官在前、兵在后,提脚踹门。门踹开了,人

间到一旁,斜身握枪,枪口对准目标。屋内一男一女,男的徒手——没武器,女的

被捆绑在床架上,上身赤裸,下体只剩一条内裤遮身。

女警官一马当先,冲上前伸腿踢倒床下的男人,反剪双臂,腕套钢铐,搜身。

小白警察早已解下床架上的女人,在她哆哆嗦嗦穿衣裳的当儿,小白警察开始搜房。

从身上搜出毒品,地毯下面也搜出毒品。

老叶被唤来确认房客的身份。旅客登记卡上只登记了埃玛·贝雷兹的个人资料。

法律许可两个人租房,一人登记。旅馆经理的证言肯定了埃玛·贝雷兹及其男友的

合法居住权,也算另一种形式的“验明正身”。

老叶发觉女警官和埃玛男友的对话中提到一个叫奥迪的人。

埃玛的这个既吸毒亦贩毒而且是性虐待狂的男友便是苏西,蓝帕警局首席探长

奥迪先生的孪生兄弟。

3.红粉多情

6号事件使我对警局的办案能力产生了信心同时又深感不安。老叶话里话外表示

只有人死了或者身处危境,警察闻报才会马上就到,除此之外,任凭你口吐莲花也

催不动警察老爷的大驾。

我在R旅馆值班时,出过电视机失窃案。这台电视机是在我们鼻子底下眼瞅着

叫人偷走的。

R旅馆房间只有10间,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间间冷暖气齐备自然不在话下

(因为夏无冷气冬无暖气便无人问津),而且间间有闭路电视、防盗警铃。可是,

小偷仍照偷不误。

一个人把汽车开到房门口,车门敞着、房门敞着,租房的终止时间未到,房可

不退,人可随意进出;另一个人先剪断防盗警铃电线,搬起电视机抱着,车一到,

放进汽车就开走。Office里的人发觉警铃出事,赶奔现场时,汽车已经开出几条街

外了。

我们报了案。一小时后两位警爷才到。问了案情,看了现场,告诉店家半小时

内送报告书来。警察走了,汪老板当众发表感言:“不用等啦!报告书半个月也送

不来。多少大案重案堆积如山,谁有心思调查电视机失窃案。”果然被他言中,报

告书至今也没送来。

老叶说:“你知道对于警察来说什么是头等大案吗?”

我说:“上峰特别交代下来的案子、全国通缉案。”

他冷漠地摇着头:“是关系到他们自己切身利益的案子。”

6号出事的第二天晚上,另一个轮班经理高达当班,老叶信步走到街口的小夜总

会喝酒观舞。吧台跟前是一溜儿高凳,坐不惯的人嫌别扭,坐惯了的人坐矮凳不舒

服,非此不可,边喝酒边跟当垆女搭讪,边看欢闹冶艳的南美土风舞,有响板,有

串铃,还有媚眼。

他开了一瓶“加州红”,味酸而怪,既然开了,换不得,于是强忍着喝下去。

舞池里跳上风舞的女郎,各有各的“朋友”,一曲舞罢,纷纷投怀送抱去了。菲力

浦·叶备感无聊,酒益发懒得沾唇。他打衣兜摸出一张20美元现钞,正要唤当垆女

结账,只见她手持一瓶法国XO,笑微微地打里间向他走来,隔着吧台问道:“酒要

不要现在打开?”

老叶吃惊地望着当垆女巧玲,心想她一定弄错了。

他只顾转念头忘了答话。巧玲砰的声开酒了。顺手抄起一只高脚杯斟得满满的,

摆在老叶面前。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抬起眼来嗔她孟浪多事:“巧玲,我几时

要XO来着?莫非是你请客不成?”

巧玲置而不答,歪着脑袋朝舞池那边努努嘴儿,七彩霓虹灯下含笑立着一位火

红头发的美女,白色晚礼服上戴着一朵康乃馨,随着乳峰的起伏而跳动。

老叶惊得骏住,前一秒钟眼望舞池还不见丽人倩影,转瞬之间奇迹天降。看光

景八成是她送我酒的,她她她……我我我……”

错愕之间,香风吹来,红发美女飘然而至。

“密斯脱叶,小心,酒别洒到衣服上。巧玲,酒太满了。”

老叶低下头,发觉手上竟端着高脚杯,欲饮不饮,酒液已经沾湿衣襟。他赶紧

牛饮一口,动作过猛,酒从口入,又从鼻孔喷出。

哟,了不得啦!污浊的酒液喷上红发女郎的白色礼眼,喷上她胸前的康乃馨花。

而她却若无其事,依旧俯身探慰密斯脱叶的安危。菲力浦不过吞酒急了一点儿,酒

人气管,喷出来就好了,美女天降的惊喜犹在震撼着神经,慈母般的关爱又来紧叩

心扉,双重激情夹击之下,菲力浦·叶鼻酸眼热,打从十年前娘亲去世以来他没这

样动过情。

酒喷出来了,人从幻梦中醒过来了。细审眼前陌生的朋友是那么熟谂,想不起

在哪儿见过。莫非3年光棍生涯情感上天?莫非真是梦中情人脱出梦境在酒吧间显形?

酒以抚唇,情以感心,她她她她她……是对我有意啊!走念及此,老于情场的菲力

浦·叶伸手拉住红发女郎的手不放,一面转动褐黄色的小眼睛展开进攻。

红发女郎对于密斯脱叶的“来电”,恍若无党,只管笑。多情的人儿接受了它,

那么她的笑就是最热情的情人的笑;多疑的人儿疑心它不过是社交敷衍,那么她的

笑就成了最辛辣的嘲讽。菲力浦·叶刚好一半对一半,既多情又多疑。

正在这节骨眼儿,响起一声唤:“Honey(亲爱的),你原来在这儿!”

菲力浦·叶温存的手斩然回缩,红发女郎花容失色,仰起头瞪着碧蓝碧蓝的眼

睛。

一场虚惊,喊话的莽汉分开人流,在舞池当中拥起个小女子热吻。

可是菲力浦·叶却从雷霆之惊脱然醒转,眼前的红发女郎就是昨晚在6号房呼救

的受难者。

他顿时胆子壮了,挥臂拉她坐在身旁,殊不知身边没有座位,巧玲奔出吧台添

了座位,埃玛这才得以安身。于是两人一对一杯地喝起酒来。

巧玲在一旁望着他们笑。

菲力浦·叶庆幸自己信步走来街口进了小夜总会,假如再多走一条街去看脱衣

舞,怎会有此旷百世而一遇的艳福!埃玛也笑了,笑得颇具深度。菲力浦张国探询

为什么这样笑,莫不是笑他蠢?埃玛说,她去M旅馆寻而不遇,猛眼瞟瞥到他的身

姿是进这家小夜总会,就追了进来。碰上个老邻居跳了一曲舞,才来跟他汇合。

他问埃玛专程寻访有什么事?埃玛端杯喝酒,哼起一支老歌,那支歌在七十年

代末走红,现在没人肯唱了。菲力浦不再饶舌。一瓶XO眼看喝光,埃玛连打了两个

哈欠。

这时,乐队奏起新的乐曲,无巧不巧,正是埃玛所哼唱的那支8年前的流行曲。

菲力浦邀埃玛下场跳舞,她答应了,起身时又打了个袖珍哈欠,别过头遮掉了。

随慢节奏的曲子起舞,菲力浦越跳越起劲儿。胸前两大肉球摩挲。心如鹿撞。

埃玛眯缝着眼睛似乎也沉浸于乐境。曲未及半,她深深打了个大哈欠,眼泪随着冒

出来,搭在舞伴身上的手松松的,临了脚全懒得移动了。

菲力浦明白了。半搀半抱,悄悄带着埃玛离开舞池。回到原座位,拿一张百元

钞递给巧玲,巧玲执意不从命,因为XO付过账了。菲力浦右手食指竖到巧玲嘴唇正

中叫她别出声。巧玲笑了,百元钞不知怎么一来便消逝了。

埃玛张开眼要喝酒,巧玲忙递过XO,菲力浦把酒瓶抢过来,给埃玛灌了一大口,

放进衣兜,走起路一颠一颠的。巧玲给了他一个塑胶袋,他挎在肩头,两只手搀着

埃玛出了大门。

埃玛问他上哪儿去?菲力浦伏在她耳边喁喁吐了几个音节,她点了点头,一边

笑出声,精神大振。

八五型的红色跑车“奥斯莫比”载着这对新朋友直奔叶家。菲力浦在奥林匹克

街租了套一房一厅,从来不邀外人到家里作客,除了李老板,谁也不知道独身的旅

馆经理会赁屋别居。半年前租这套房子时,他跟老板撒了个谎,说要凭“表现”重

新赢得家人的好感,赁屋便是表现之一。

奥林匹克街上的这套公寓房子,实际是一对老夫妇家的后院,宅地宽广,申请

市政府加建,批准了以后才盖的。老叶第一个来租。他会献殷勤。房东是八旬开外

的美国夫妇,独子久居纽约,整天忙于工作,圣诞电话都顾不得打来。菲力浦帮老

人买买东西、跑跑邮局,诸般生活琐事凡是帮得上忙的,他全揽在身上。老人大喜

过望,什么房租不房租的,有钱就给,没钱就算了。菲力浦偏偏耿直,租金逢期必

付,二者更是拿他当天字第一号大好人。家中钥匙统统交他保管,银行存款也不瞒

他。假如菲力浦是金发碧眼白肤,陌生人见了还真能当成一家人哩。

今晚他大着胆子,破例与美女同车同行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单是艾力克森老夫

妇被儿子接到夏威夷度假去了,实在是太高兴了。真格的,天降奇迹,以往夜阑人

静独对自家“良心”的时刻,他曾经后悔行为不检,造成妻离子散的局面。眼下非

但不再后悔,反倒得意于放荡的过去。要不是离婚离家怎么会远渡重洋?而不来美

国又怎么做旅馆经理遇上埃玛?菲力浦暗付,我不是黄口孺子,没见过女人没吃过

腥。什么样的尤物我没尝过?然而像埃玛这样中看又中吃有情又有义的美女,就算

白天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菲力浦把埃玛安置在艾府正房的客厅。艾家正房包括4间卧室、一大客厅、一小

客厅、一餐厅、一厨房。老夫妻各宿一室,另外两室,一是书房,一为才艺室。艾

先生读书看报;艾太太插花赏鱼。菲力浦心细如发,文先生的书橱天天拂拭,艾太

太养的花、鱼天天换水,比主人自己还经心。

他斟上一杯热咖啡给埃玛,又递过最新一期的时装杂志,神秘地说了声“少陪”,

就溜出门去。

艾府占地一万两千平方米,倒有八成地是花园。园中盖了一千平方米的一房一

厅,是为后屋,现在归菲力浦住,剩下的七千多平方米种满花树。菲力浦还利用地

角墙边种菜。花园收了菜和果子,他第一个捧到正房让主人尝,采了花扎束好了先

让两位老人家奉献给教堂做礼拜。

花园有扇小门,门上又是闩又是大铜锁,一般小偷进不来。门前一片仙人掌、

树高掌大,从花圃特选移种于此。不要说夜间,就是响晴白日,小心翼翼穿行其间

还会被仙人掌上的刺扎伤哩。

园门开在一段小路的尽头处,门前一块不显眼的地砖是活动的,表面砌得与邻

砖一般无二,砖下是土,上下有洞,洞里有菲力浦的藏宝——据说吸食以后乐比神

仙的白色粉末;高纯度海洛因。

李老板的妹妹李树梅在旧金山经营旅馆业,手上有不只十家汽车旅馆。菲力浦

·叶初到美国时投在她的门下。有天傍晚来了个蓬头垢面、破衣敝屐的黑人租房,

菲力浦抬眼一看,是外地来的生客,一问之下果然不假。皮肤黑、脸又脏,年龄职

业不容易断出。根据经验,来人不便拒租。菲力浦在台湾就做旅馆,往来台北的红

眉毛绿眼睛三头六臂的角色见得多了。直觉告诉他,此人有来头,八成是天涯亡命

客。出手大方,”缴了房租拿了钥匙,20美元当小费;西服革履风度潇洒的白人绅

士至多肯出两美元,还是赏给MAID的,此外根毛不拔。

他挑上2号房。2号邻近Office,菲力浦心里不乐意,脸上可不挂相儿,就遂了

他的愿。来客随身只带了一口皮箱,拎起来一个急转身再跨前两步,2号房到了。

他进房后一不外出找女人,二不揿铃要饮料,只顾打电话。打到第三个,他大

概想到电话付费,来至Office窗口,甩出百元钞一张,说:“电话费,不够再补付。”

回进屋继续打。打到第二十个,不再打了。五分钟后出房到旅馆门口东张西望。望

一望,看一看腕表,看样子是等人,左等右等没等来。经过窗口,他关照菲力浦:

“我等个朋友,他叫费迪南·迦西亚,小个子,小眼睛、小短腿、大皮鞋。”说罢

管自笑了笑,补上一句:“个子小脚大,大号的皮鞋很惹眼。你认出来就指给他我

的房间。谢谢。”随手掷出10美元。

菲力浦点了下头。“2号”回房又打电话。打不通——占线。不一刻,外线电话

找费尔南德斯。菲力浦国说没这么个人。对方挂断。

“2号”走出房门到大门,转往街左公共电话亭拨电话。3分钟后从电话亭跑进

旅馆,来到Office窗口要求换房。

菲力浦识得深浅。于是交出2号钥匙递出20号钥匙。他回进原房足足半点钟闷在

屋里。菲力浦正在纳闷不已,他拎了一只蓝色帆布提包来找菲力浦。

“等的朋友还没来。我的手提包寄存在Office吧。”边说边望着菲力浦,双手

不离手提包。

菲力浦张眼打量“2号”。等朋友,朋友没来;打电话、打不通;又外出打电话,

尔后又匆匆跑回提出换房——菲力浦懂了。斜眼瞅了一下蓝包,主人双手牢牢抓握,

菲力浦猜出里面是什么货色了。来时光是一口皮箱啊!噢,皮箱套着提包呀。

他开了Office的门,接过手提包。

“2号”如释重负。扭身回房取出皮箱,带上门锁好。旅馆房门是碰锁,轻轻一

带就锁上了。从换到20号房到上床睡觉这段时间里,他曾经到旅馆左首的街角餐馆

买了两大盒炸虾,6罐啤酒。

晚12点,菲力浦瞧了瞧水牌子,只卖了六成房间。他苦笑笑,总算交代得过去

了,任何一家旅馆能卖上六成就有赚头。且先歇上一歇,二时后再来一拨舞厅客,

闹哄到3点,一天里最后的战役便告结束。

他走出Office,巡视旅馆一周,之后解衣安卧。李树梅的旅馆位于旧金山中等

街区,还算清静,杂事不多。因此菲力浦的裸睡习惯得以保留下来。

美国人夜眠,喜欢上下脱得一丝不挂,名曰“裸睡”。家居时赤足走在地毯上,

访客揿铃,不愿或不便进屋叙话的,主人就迎出去,走出地毯领域,走到宅属车道

与客对谈,也是赤脚来赤脚回。据说在寒冷的东部也是如此。赶上小孩子一不留神

跑出门外,爸妈哥姐们一窝蜂追出来,个个是赤脚大仙,好比正在召开赤脚大会似

的。更有甚者,走长道也多有不穿鞋不着袜的,这当然不是指刚刚踏出泳池的“水

族”,而是长街行路人。短裤长发赤足,和着石板路上踏脚的脆响,在暑热的中午

传送着秋日的沁凉感。

菲力浦入乡随俗。睡了约摸一小时,蓦地里响起一声鸣枪。他闻声跳将起来,

拉上短裤,抓起T恤衫,开了门冲出Office。就在他回身用钥匙锁Office铁门之际,

眼尾余光扫到楼上20号房窜出一团人形黑影,三窜两跳,跃过栏杆,足登邻舍房脊。

菲力浦一挫身蹲着跳到黑地儿里,一边往头上套T恤衫,一边以目追寻黑影的行踪。

哪里有什么黑影。但见星星眨着怪眼,月儿依旧笑出她特有的圆圆笑脸,远处

是几声犬吠,飘荡着企图划破重重楼影的剑丛。

菲力浦急步上楼梯。20号房门翕开一道缝儿,泻出一缕黄光。门缝儿映出一滩

血,流啊流,向房间纵深流淌。推开门,啊,不得了!“2号”跪倒在床前,血从胸

前流出,沿着衣襟流下去,又从床上流到床下流成一滩。一只手抚着左胸的伤口,

一只手望空指着。嘴张开却吐不出话。菲力浦正好赶上看他临终的一瞬:“2号”竭

力将身向后仰去,终于成功了。

菲力浦不知他是死是活,反正不能踏入门槛,便带上房门,跑回Office打“91

1”。3分钟后,“911”急救车到了,还有三辆警车随行。

事主已经断了气。警察封锁现场、画图、采集指纹、搜查遗留物。那口皮箱显

然被凶手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堆在屋角,面对着两张木椅,椅

间的小圆桌上摆着烟灰缸,烟蒂烟灰满桌飞。

警察戴着手套拎皮箱和皮箱旁的一只蓝色手提包,包里装了一大袋白色粉末和

一捆纸片。死者身上有香烟、一次用打火机、586美元现款和身份证:卡西巴·费尔

南德斯,男,身高5英尺7寸,体重14o磅,头发黑色,眼睛褐色,1957年10月18日出

生于波多黎各。

旅客登记卡登记着假名字,也许身份证就是假的,天晓得!警察问菲力浦,费

尔南德斯登记租房时有几件行李?菲力浦回答只有一口皮箱。又问另外有没有一只

蓝色手提包,菲力浦摇了摇头。

前后整整折腾了一小时,急救车和警车才散去。而不管是怎么折腾,都是在墓

场里折腾,20号以外的29个房间如同29个荒冢,一丝灯光一声咳嗽都没有。

菲力浦再也睡不着了。悄悄打开“2号”——根据身份证应当称呼费尔南德斯—

—寄存的蓝色手提包,里面有4万美元(400张百元钞)和一包一包堆满了剩余空间

的高纯度海洛因粉。

菲力浦识货。在储藏室找了个尼龙袋子,把费尔南德斯的蓝色手提包往里一丢,

拉紧系绳,挽了个死扣,放回储藏室,上了锁,重新躺到床上。

美国小旅馆为旅客暂时寄存的行李什物,一般以30天为限。过期不来取者多半

作了垃圾倒掉。别瞧不起弃而不取(有的是忘记来取)的东西,那里从宝石、项链、

耳环、戒指、成套西眼,到吉他、莎士比亚,应有尽有,衬衫皮鞋更是不在话下。

贮藏室、洗衣房、垃圾箱一向归菲力浦管。这些又粗又滥的活计谁都懒得干,

菲力浦专挑受累不讨好的做。老板李树梅是精细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一周倒两

次垃圾,月费90美元,可她知道30个房间五六百人次的客流量,每三天一箱垃圾盛

不下。有回无心撞见菲力浦站在打开箱盖的钢制大垃圾箱的顶端跳,又用木桩往下

夯,夯实踩实箱内的垃圾,那么一箱变半箱,后一日可以继续使用,毋须加添垃圾

箱而多付垃圾费了。菲力浦的忠诚可见一斑。

自从得知“2号”名叫费尔南德斯,菲力浦就把昨晚的相斗事件一一串连起来,

决定继续保存那只蓝色手提包。等了一个月没人来取。李树梅从警局获悉,死者房

中的蓝色手提包装了一包包白糖,整整齐齐的纸片捆得像现钞。警方不排除凶手已

经得手,那蓝包虽是死者所遗留,但经凶手调包,“货”已取走了。

他继续等下去,一边向从洛杉矶来此度假的老板之胞兄李树怀进行亲善攻势。

蓝色手提包案直等了半年,风平浪静。正巧李树怀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M旅馆经理

一职出缺,他在电话里指名道姓地向妹妹挖角儿,李树梅捱不过胞兄的啰嗦,把菲

力浦让给了哥哥。

菲力浦深知警方好搪,黑道难防。有朝一日大皮鞋费迪南·迦西亚找上门来,

什么,“货”交给条子了,看不把皮剥下来才怪!他要“货”亲手交给费尔南德斯

生前等而没等来的朋友费迪南·迦西亚。

费迪南·迦西亚会不会是越栏而去的那团人形黑影?

而今这些恼人的问题沉淀到意识底层了。时间如流水,冲决了血的记忆,也充

钝了危险。因为是价值300万美元的诱惑。在地球上,普通人克勤克俭一生赚不到2

0万,300万是20万的15倍,15个“一辈子”,15个轮回,假如有轮回这码事,而每

次轮回都生而为人并且赚到20万。

蓝色手提包中的纸币是旧钞。菲力浦一次10张,存进银行,存了10次。他不敢

冒险,3万美元依然静静躺在一包一包海洛因旁。他从来没有贩毒的念头,可是日夜

沉浸于海洛因酿制的富翁梦。他不赌不抽不嫖不喝酒,帮闲上夜总会,饮而无瘾,

乐而不淫。

此番遇上埃玛,拨动了义侠心肠,为了解救红粉知己,不能不动用蓝包之物了。

大凡好色之徒,脂粉堆里混过的好色之徒,总以为自己有魅力。菲力浦相信埃玛爱

上了他。那么,“士为知己者死”才好换来“女为悦己者容”。

菲力浦献宝之先,埃玛瞧不起他,以为无非是打扫客房扫出来的那么一小撮大

麻末子。及至白花花的神粉堆到眼前,埃玛放鼻嗅去,以曼妙的眼神瞟瞥这黑发黄

肤天使,菲力浦乐晕了。那是女人动了真情的眼神。

聪明的埃玛不问宝贝来历,闷头便吸,等这包时价一千美元的神粉剩下一半时,

她的瘾过足了。

精神旺了,幻觉也来了,揽起菲力浦的腰肢尽情地舞蹈,没有节拍,没有式样,

只有疯狂。

那一夜,奥林区克街艾府后屋床上的孤衾变了鸳被。菲力浦·叶承认,自入花

丛以来,总算采到极品名花。

不过,这花,不浇海洛因不开。

4.6张传票

听了老叶的故事我将信将疑。当讲到艾府二老夏威夷旅行去了,他在艾府初尝

“禁果”便缩住,不再讲下去。话锋一转,叙起奥迪警长为着乃弟苏西受辱于M旅

馆处处找碴儿,以至一连开了6张传票终于把他拉下马来。

所谓“传票”(Ticket)是执法人员——警察(包括便衣警”察)判定某人犯

了法而开出的,届时需往法庭应讯的法律凭证。那上面没有警局公章,只有专用笺

上开Ticket的警察的签名和当事人签名。上列出事时间、地点、案由。从开传票到

出庭应讯这段期间,警方需向法院交出案情报告及人证物证。如果不交,等于撤销

起诉;被告无故不赴法庭应讯,便遭全国通缉,名登通缉犯名单,上联网电视。

而被告,在第一次应讯时就要聘律师随去,假如无力聘请律师的话,法院设有

公派律师(Public Defender)免费为被告提供法律服务。总之,没有律师不开庭。

被告不谙英语,院方免费为其提供译员。

1986年6月上旬,晚上9点多钟,菲力浦记得是周末,生意很好。他忙得站在Of

fice外停车场上指挥,一只手拿着旅客登记卡,另一只手拿着圆珠笔;一边裤兜是

房间钥匙,另一边裤兜是零钱。

加州州法不曾明文规定旅馆不准同一房间24小时内出租次数两次以上,但也没

写明准许房间每次出租时间是一小时、半小时或者更低。然而业者说律法隐括禁租

低于12小时的含义。旅馆所在地区治安好,环境高雅,旅馆本身无犯罪前科,则无

论每次出租时间多么短,都不会招惹是非。反之,便会惹上官司。话得说在前面,

警方的眼睛专门盯着小旅馆。这也难怪,因为大旅馆根本不做Short Time,起租一

日,行话叫Over Night(过夜),短了免谈,而Short Time是卖淫的标志。这不是

说妓女嫖客不上大旅馆,照去。明明只用20分钟,照租Over Night,宁可多花钱,

当然,那种妓女嫖客有别于上小旅馆的流品。

Short Time倘然租给过往行人歇脚,警方也不会说什么。事实上这类旅客,自

有旅馆以来,我不敢说绝对没有,也许十年八年会遇上一位神经病,自己来或者带

朋友带老婆来,花15美元住一小时旅馆。

美国出版的中文报刊上常见旅馆业力白。出租Short Time符合旅客的正当权益,

不出租Short Time违反人权。许多卡车司机出庭作证。声称跑路跑累了需要上旅馆

歇歇脚,法院不该剥夺公民权利。知情者告我,出庭作证一次,赏金30至50美元,

跟戏班雇人捧场一样。

所谓“犯法”,是明知其为性交易而出租房间。普通公寓房子的房东出租给妓

女也不行;旅馆租Over Night给妓女也与租Short Time同罪。

那晚,菲力浦生意做得顺手,正在忙得不可开交,斜刺里奔进个黑肤女郎,捏

着一张20美元钞,口称租房一小时。菲力浦不认识她。黑肤黑得那么白,显示她有

白人血统,是黑白混合种。两只鹃伶伶的眼睛全是水分,水分以外透出野气,美得

叫人不放心。脚上一双流行款式的红高跟鞋,超短裙露背装,左手食、中二指被烟

草熏成深黄。正当他的视线落到烟熏的手指上,黑女人漫不经心地打胸罩摸出一根

香烟一盒火柴(细根女用香烟和扁扁的纸火柴)。点燃了夹在指间曲肽而吸的样子,

正经女人做不出来。

黑女人说:“密斯脱詹森呢?几个月没来,变了?”

菲力浦听出她是老客,难怪不认识。

黑女人又对他说。“看来你是经理。痛痛快快,拿钥匙,找我3块。几号房?”

随着话音速出手上的20美元。

熟门熟路,一清二楚——钥匙押金两美元:老规矩。她是跟谁来的?绝不会独

身一人。这么想着,瞟眼见洗衣房旁边的大树下怯生生地立着个墨裔青年,一望便

知是雏儿。

男的闪在后头,一马当先拿着钱上旅馆付款开房间的女人,10个有10个是妓女。

真正是情侣关系的男女二人,女的要不躲在汽车里,要不躲在一旁,虽不至于羞红

了脸,也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由始至终不言不语,无论房间好坏、价钱高低。有事,

男女商量起来也是悄悄进行,使使眼神,摇一下头,作出肯定或否定的表示。绝不

可能高声说笑,好似嬉闹玩耍惯了的同伴相逢于陌路。

菲力浦还算仔细,递出旅客登记卡让她填,她主动拿出证件逐项填妥。这时,

“雏儿”凑上前看,黑女人小声说:“30块,说定了。少了我不陪你睡。”男青年

不作声。

菲力浦全听见了。妓女对付雏儿都这样做,怕他临期反悔,付账时找麻烦。生

意可以不做,房可不能退。勉强退了房要回钱,钱也是他的,但是这家旅馆从此断

了路。

他把21号房的钥匙和3美元收进登记卡时递给黑女人。旅馆的规矩:谁交的钱,

钥匙和找零儿就交给谁。她接过去,手还没缩回,那“雏儿”猛扑过来抓他的胳膊。

他觉得不对味儿,心想,他妈的,真是“雏儿”,3美元找零儿犯得上抢吗?谁拿着

不一样?这当儿,面前亮出一枚警徽,胳膊被抓住以后往外怀一拧,嘎崩一声套上

手铐,疼得两眼金花乱冒。

李老板将案情向尤律师详述了一遍。尤律师胸有成竹。问他律师费一次一算还

是一包在内。李老板反问,一次一算怎么算?一包在内又怎么算?尤律师说,一次

一算是以案计费,3000美元;一包在内是由我担任贵旅馆的常务律师,年收费1000

0美元,不论出庭与否,有无法律纠纷。李老板说,我来请你,是旅馆公会推荐,你

不能敲竹杠。尤律师紧皱眉头说,你家经理的案子很棘手,出庭两三次摆不平的。

你还看不出来?警察分明来找麻烦。往后一年里头不定要出多少次事呢。我一总收

你10000美元,多吗?

李老板说,以后是以后。这件案子我出2000美元。不肯屈就,我另聘他人。尤

律师说,好,一言为定。够不够朋友?可有一点,今年再出事,你可别通前彻后算

一万美元,你懂吗?李老板暗想,我做旅馆大半辈子了,窝心事还不是头一遭!

在法庭上尤律师辩称,租房女人开价30美元,随行男友并未答腔,交易怎么算

谈成呢?那女的由头至尾自说自话,谁晓得是不是在演戏背台词?

检方表示,租房女人神志正常,话是说给同来的男青年听的,不答话表示默许;

租房的钱本来就是他付的。

尤律师说,言之成理。请问那男青年是什么身份?

检方不语。

尤律师说,姑且不论男方是何身份,因为他是沉默的。女的就不同了。假如她

是妓女,M旅馆经理菲力浦·叶听见他们的谈话仍旧租出房间,是犯罪——“协助

妓女卖淫”罪名成立。假如她是普通女人,那么她平日的品行如何?是不是有精神

病?假如她是女警,那就另当别论了。

检方和法官全都不吭声。

尤律师瞪大眼睛朗声高叫,请问庭上,警察犯罪,是不是与百姓同罪?

法官点了点头。

尤律师说,好。请问庭上,到M旅馆租21号房的黑肤女郎之真实身份,是警察

不是警察?

法官说,她是警察。

尤律师说,好。那么女警察卖淫算不算卖淫?

法官语塞。

尤律师说,首先应该确定,她卖淫还是没卖淫。卖淫——有罪;没卖淫则无罪。

法官置之不理。眼睛不看检方,不看辩方,不看被告,管自宣布:退庭。

尤律师对当事人说,法官退庭时没告知下次开庭日期,可事情不算完,你要留

神新花样。

五天后的傍晚,来了一男一女租房3小时。男的喝得大醉酩酊。天蓝色长袖衬衣

系着红花领带,风纪扣、腕边的纽扣系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搭着跟裤子同颜色的上

装,走得一歪一斜的。男女都是中年人,俨然夫妻模样。女人出面租房声调平和。

万般无奈,男人喝醉了,家回不去了,歇到酒醒才好上路。

醉汉打着醉腔,50美元一张的钞票往女人手心一塞,说:“五十块……上床……

睡觉……总够了……够了吧。”

女人对他笑笑:“别操心啦!”边说边出示证件填登记卡。

登记卡送还回来,50元钞菲力浦还没接到手,醉汉一把握住女人的手,脚下打

了个趔趄,醉声醉气地说:“钱够不够?……睡觉……上床……租房……我跟你……

睡觉?”菲力浦不接钱了,手松下来。女人说:“别听他的,他喝醉了。先把房间

钥匙给我,扶他上床,我再回来取零钱。”

菲力浦顺从了,递出钥匙,女人扶醉汉去了9号房。

一刻钟后,女人回到Office窗口取零钱。菲力浦递出钱去,女人接了钱亮出警

徽,并示意他打开玻璃门。玻璃门开了,亮明身份的女警命令他转身面墙扬臂站直。”

她闯进门,飞脚踢到菲力浦的右膝弯上,他顺势跪了下来,手臂自然随之下落,

她挥铐铐住他的手腕。

M旅馆外有辆警车等在那儿。“醉汉”没露面。

菲力浦·叶不服。他是为醉汉着想,为了他的家庭利益,为了社会治安方面减

少一些麻烦,才出租房间的。

法官说:“什么家庭?谁有明确的言辞自承那男人和女人是夫妻关系?”

菲力浦说,没有。没有明确的言辞。

法官说:“醉汉经警局化验,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未超法定标准,所以不能称为

“醉汉”。他在清醒的精神状态下表明心愿,显示这一男一女是性交易下的性伙伴

关系。不是吗?”

菲力浦气得接不上话,瞅瞅法官,瞅瞅尤律师,直喘粗气。

尤律师插话进来:“禀告庭上,我有话问一问我的当事人,可以吗?”

法官首肯。

尤律师问菲力浦:“叶先生,来人当时的情况请你形容一下,好吗?”

菲力浦说:“这人醉得走路东倒西歪,不经搀扶不能直立。说话断断续续、语

不成句。同来的女人也说他醉得一塌糊涂。”

尤律师点点头,又问:“叶先生,你是不是因为他醉得不像话,出于人道才租

房给他们?”

菲力浦补充道:“我顺从了清醒人的意思而租房。既肯相帮醉汉,一定关系非

浅。”

尤律师转对法官:“庭上想必全听清楚了。我只再交代一点,醉汉体内的酒精

成分挥发起来因人而异,因时间长短而异。依据当事人的叙述,他当时醉得不轻,

那么,他当时的言语不能算作清醒的谈话。不知庭上以为如何?”

法官宣布退庭。

走出法院大门,尤律师对李老板和菲力浦说:“显然,警方故意跟你们过不去。

两堂下来,表面上看检警双方有些辞弱,实则不然。空炮有时比实弹厉害。你们想

想看。”

四天头上,来了个单身客租一周旅馆。人很规矩,但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

他保证独来独往,歇几日便去墨西哥城会亲。“八成是偷渡过来的!”菲力浦·叶

暗忖。行李嘛,仅仅一个大网篮。接二连三出事,旅馆生意谈下来,有客就留,不

便挑肥拣瘦。

来人不懂英语,既不会说也不会写。菲力浦示意先不要填卡,打外头找来个西

语裔熟人,请他代笔。代笔者问一项填一项。填完交上来,菲力浦一看,火冒三丈。

名字一项写西班牙文,居美地址却用西班牙文写着西班牙的一个小城,小城里的街

和宅。门牌号码是12345。太巧了吧?护照没带,护照号码不填也就罢了,却写了出

生于波多黎各,护照号码也是12345。

菲力浦气得收回登记卡,正待大笔一挥,划掉作废,忽听窗口呐喊一声,来客

紧接着做出小狗拜拜的姿势,把菲力浦稳住了。不等再有动作,从窗口塞进20美元

笑吟吟地冲菲力浦扬扬下颏儿,意思是,请收下,别见外。

菲力浦四下里张望,毫无异常现象,黑地儿里没藏着男人和女人。收了费用,

交出7号钥匙给来客。来客收下,提起网篮满意而去。

10分钟后来了3名便衣,在玻璃窗外亮出警徽,请求进门叙话。菲力浦开了门,

三人进了玻璃门,站在柜台前,要看今日出租房间的旅客登记卡。菲力浦全部交出。

对方拈出7号房的登记卡,问为什么没有居美地址。菲力浦答不上来。一行三人来到

7号找出单身客,一名便衣向他索取护照以便核对卡上的资料。

7号拿不出。满面惊慌——看上去不像做戏。转瞬之间证明是虚惊一场,便衣只

盘问他租房过程并不查问其他情况,打了干证,没他的事,放走了。菲力浦·叶吃

了Ticket。他不服,说什么也不接传票,不签名。为首的一名便衣厉声道:“要不

要带你到警察局走一遭?”边说边抖出亮锃锃的钢铐。

好汉不吃眼前亏。菲力浦·叶低下头在Ticket上签了名,收下了。

在法庭上,菲力浦一句不辩。尤律师也三缄其口。李老板坐在旁听席上顿足呼

冤:尤律师不开口辩护,律师费却照赚。庭下好一顿埋怨老叶不该认罪,尤律师不

该沉默。

尤律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老叶则垂头丧气。李老板明白辩也白辩,实际也

辩无可辩。

M旅馆二楼的24号房间住着一对姊妹花。姐姐又老又弱,每月领养老金。出面

租房的正是这位弱姊。妹妹呢,来此探望寡姊,穿戴宽绰,身份介于阔太太和阔小

姐之间。姐姐常跟菲力浦抱怨,末了总落在这句感慨上:“她还年轻,喜欢出风头,

喜欢热闹,有的是精力。”

日子长了,菲力浦发现妹妹天天进出街口的夜总会。挽臂而行的男人有老有少,

有戴眼镜的和不戴眼镜的,有长发的和秃头的,有耳洞的和无耳洞的,刺青的鼻端

穿孔的,不一而足,令人目炫。可是临到登上M旅馆的露天楼梯回24号,从来是一

个人,不拖泥带水。

初时,一周有那么一两天,三更时分,妹妹踽踽走进旅馆,先往玻璃窗内瞟上

一眼,窗里有人便献上微笑,之后斯斯文文地上楼梯,敲开姐姐的房门。此后,每

夜都在姐姐房中住宿了,并且只要值班经理在Office外间坐班值勤,她一定轻移莲

步,从小窗口递来一只苹果啦,一块巧克力啦,要不就是一张电影票,一张彩券。

谁能拒绝一位时髦女郎带着浓郁的高级香水味的小礼物呢?况且它是纯洁的,

含义简明单一。

在菲力浦拿着第三张Ticket,过了第三堂,铩羽而归的次日夜晚,他在Office

后间睡得正香,被一阵急促的擂门声惊醒。他立刻滚下沙发,趿鞋抓衣地奔向门口,

手电筒的光柱照出竖立的警徽,他开灯开门。不容分说,有便衣过来用铐子铐住他

的手腕,引导他走到24号房间。

啊,24号的时髦妹妹被铐坐在椅上。寡姊瑟缩在床角。便衣捏着24号的登记卡,

抖了抖问菲力浦:“登记租房的是不是她?”捏卡的手指了指哆哆嗦嗦的姐姐。菲

力浦答声是。“卡上写明有两个人住宿,另一个是不是她?”这回指的是被铐的妹

妹。菲力浦又答了声是。

便衣加重语气问:“值班经理是不是只有你一个?”

菲力浦·叶回答:“我是轮班经理。眼下只有我一个人。”

“好极了。”问话的便衣发出快活的音调。“这个坐在椅上的女人卖淫拉客正

巧拉到我,这回可是人赃俱获。”

据警方说,他们早就发现尼尔嘉·范登于夜总会打烊后,带男人来宿M旅馆的

24号房间。老弱的寡姊躲进浴间。事毕,野汉子溜之乎也。今天晦气,钓上了便衣。

不,便衣钓上了她。

李老板断言,便衣是来钓M旅馆。他托朋友打探消息,警方为何接二连三找M

旅馆的麻烦。

警方不讳言自己的意图:菲力浦’叶一日不去,警方一日不罢休。因为怀疑他

贩毒、拉皮条。

汪老板对李老板说:“老叶,你必须撤换啦。蓝帕盯上他了。虽说美国法院不

拿风化案子当回事,但蓝帕咬得紧、咬得狠,赶掉老叶,情势自然缓解。”

李老板请汪老板代找稳健的熟手替换老叶,登报招人不相宜,招来的人也靠不

住。

M旅馆的紧邻清一色讲西班牙语的中南美洲老杂居的公寓房子里有一个40岁的

汉子,闹不清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熟得不能再熟,好开玩笑,从来不懂发愁,

菲力浦管他叫老Q。

每个月他都要带个女人住M旅馆一宿。换女人不换房间,25号好像是他的海滨

别墅。这天,他填好登记卡,照往常一样,空出现址一项不填。他不愿意露出家住

隔壁。菲力浦谨慎起来,准备给了他钥匙等他走了马上代为填写。正当他秉笔代填

的当儿,小窗口现出个大脑袋,往右望去,大窗外立着三名便衣,亮警徽打手势禁

止他写下去。菲力浦起身开了门,便衣命令他靠墙站好。早有人操卡在手,指着现

址一项问:“为什么不填?”菲力浦说:“客人不会写英文,我来代笔。”便衣问:

“他不会写英文,其他各项是谁写的?”

老叶吃了第5张Ticket。

加州州法规定,旅客租房必得逐一填写清楚登记卡上所列各项。若有一项填写

不明,课经手人罚款二百五十五美元,及缓刑一年,即一年内不可再犯同样性质的

罪,否则二罪归一,锒铛入狱。

李老板乖乖交付罚金。他一连打了四个电话给汪老板,催找一名新经理。

一天傍晚,开进一辆韩国制汽车,从车里走出一个韩裔青年,他英语流利,但

听力好的仍可听出有韩国口音。他对菲力浦说,租过夜,独宿。

菲力浦办好手续给了钥匙,那韩青青年登时翻了脸、边亮警徽边踢门,踢得铁

门快“脱臼”了。菲力浦七窍生烟,抡起本棒打算拼命。便衣掏出手枪,抬腿便踢,

一面大叫:“你再拒捕,我就开枪!”一面作势扣扳机,一面连踢三脚,把个又高

又大的菲力浦·叶踢翻在地。便衣怒犹未消,赶上前又踢三脚。把他铐锁在门外的

铁柱上,还大口大口喘着怒气。

菲力浦问:“你凭什么又踢我、又铐我?”

便衣说:“你租房卖淫。”

“我租给谁卖淫啦?”

便衣遥指一辆停在停车场上的1984型TOYOTA。

“那车卖淫?”

“车里坐着的女人卖淫。”

“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并没租房给她呀!”

“你真健忘。那车是我的。”

“你的又怎么样?”

“车是我的,车上的女人是我带来的。”

“我只把房间租给你一个人呀!”

“租给我,我带来妓女,这算不算协助卖淫?”

第6张传票正待开庭时,汪老板介绍我来到M旅馆。

老叶说:“这次你出事,目的是驱逐我。可是我走了,你也好不了。”

我想了想说:“你以为离开了M旅馆,苏西之恨便消解了?你想没想过负荆请

罪?”

老叶说:“我跪在地上管他叫爸爸,扣儿也解不开。我预备同他周旋到底。”

听他这么一讲,我不禁心头发紧,最好洁身而退,可是我不能一走了之。“一

走”也不能“了之”,官司还在,饭碗要紧。惟今之计,官司理应速作了结,以求

保住饭碗。

5.法庭内外

4号出事的那天晚上,菲力浦本为招待台湾朋友,特请埃玛转邀凯柔到M旅馆聚

会。凯柔舞跳得好,吸食毒品后跳得格外优美、格外性感,荡人心陌。菲力浦留了

个心眼儿,随身只带两包大麻末子,这是MAID清扫房间扫出来的“货”。他用小恩

小惠买通MAID,扫了来由他收藏。藏在艾府后园的宝贝,等闲不肯出示,所以奥迪

警长无功而返。

当日晚上,我被保出候审。临出警局照例要履行手续:留手印留影存档,不管

将来官司谁输谁赢。十根手指全部沾墨料打在文件上。我不知沾的什么墨,不知打

了多少次,打在什么文件上。照像也简单。你照过那种老式照像机吗?摄影师把头

钻进布兜子里,而摄影机摆在立架上。区别在于,我的摄影师不笑,面无表情但有

恶意,既不顾及照出来脑袋正不正,也不拿梳子给你拢拢头发,衣衫整齐不整齐他

也不管,只管在你双肩套上号码牌子。将来在档案里你不是人,是牌子上的号码。

照出来的模样我当然见不到。不过,我在电视上见过通缉犯的档案照,直眉瞪

眼,一排大个儿的金属字母丛中伸着一只脑袋。

快照像时,一位青年便衣冲着我发出一串最强音,右手攥紧拳头,竖立在两张

差不多贴到一起的脸——他的脸和我的脸——之间,活像手拿麦克风,气咻咻,不

知跟谁过不去的三流摇滚歌手。所幸,皇天在上,他的拳头连我的衣缘全没碰过。

思量起来这些都不如李老板的脸色可怕。他涵养够,言谈还是那么温和。我猜

测,他的深心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人候审,生意不能停摆。我独坐在窗口发呆。客人上门如冬天的雀鸟,岑静和

暮气压得我有气难舒。

忽从门口转进一位女士,突入窗口正前方的视域。洛杉矶的11月,天气凉意袭

人,但绝用不着围巾。来人围巾裹面,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等她拉下围巾,我吓了一跳。认出她是出事那晚随同学者模样的便衣来租房的

妓女陶乐丝。大约看到我的惊讶表情,她请求我不要着慌,现在就给她一个机会,

吐一吐苦水,她是被迫同谋害我背上犯罪的名声。

我决定听听她怎么说。先进里间征询老叶的意见。他让出Office后间供我和陶

乐丝谈话之用。她将身在面向后墙的小沙发上坐下来,我坐在桌对面的布椅上。顺

手从咖啡壶里斟了杯咖啡,温吞吞的,摆到她面前。

她平静地道了谢,却不用手去碰咖啡杯。由始至终一下没碰。等我缩回手臂将

身坐定,她把脸向着我郑重地说声抱歉,昨晚的事绝非她存心不良使M旅馆蒙受不

幸。我找不出可答的话,默不作声,仿佛接受了致歉,原谅了她。

她露出一丝笑意,倏地又消失了。昨晚她正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她肩头拍了

一记,扭头看去,不认得这个拍她肩的人。这位绅士模样的男子却能叫出她的名字:

“你好吗,陶乐丝小姐?”她现出惊异之色:“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对方说:

“好久没见面了。帮我个忙可以吗?”

陶乐丝并不答言,转身便走。他一把手拉住了她:“等等。讲一点情面好吗?”

陶乐丝说;“我实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你。究竟有什么事,请你讲出来。”那男子

说:“半年前你出事送到蓝帕,我们没有为难你。今天相遇,正好请你协助去抓个

人。”

“我又不是警察,恐怕帮不上忙。”

“你这还不懂吗?演一场戏。”

“我几年没上台了,跑龙套都混不上饭。”

男子哈哈笑起来:“不是在舞台上演。请你跟我走一趟M旅馆。”之后悄声教

授精心布置的陷阱。

路边不远便有一家旅馆。陶乐丝指着说:“呶,何必舍近求远呢,这不就是旅

馆嘛!”

男子断然道:“头儿叫上哪儿就上哪儿,懂吗?”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陶乐丝说,我久已不操此业,我在电脑公司上班半

年了。记住。要不要我的名片?我摇摇头。谈话中断了。陶乐丝起身告辞。

她出门时,老叶还坐在原座位看书。等她两脚踏出门槛,老叶急不可待地对我

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愣了:“什么打算?等着过堂呗。”

“我是说陶乐丝的谈话会有什么启发?”

我垂头不语。

“你想过没有,我这一走,你也呆不住。”

“奥迪警长拿我当你的同党不成?”

“你想歪了。警方见我走了,麻烦自然少找一些,问题是李老板那儿。他见你

有了案底,怕你成为菲力浦第二。”

我回不出话是我承认他的分析在理。

“陶乐丝这一来出现了转机。”老叶卖关子,不往下说了。

我一直寻思陶乐丝此行目的何在。这时,眼前浮现出她问我要不要她私人名片

时关注的神情,她十分在意我要、还是不要。为什么?那名片对她很重要。对我呢?

在她看来也很重要。因为名片标志她的真实身份。

于是,我脱口说出:“陶乐丝改行了。”

“聪明,”老叶一拍大腿,“她做正经职业已经半年之久,那“么跟便衣合演

的戏就变质了:她是被逼才重做冯妇,由她谈出真相,警方必败无疑。你的案子大

有转寰余地。”

“那还得她所在公司出一张操行证明哩。”

“别书生气啦!哪家公司会把职员推给警方丢自己的脸。”

闻听此言,愁云顿扫:“李老板知道陶乐丝肯出庭作证,不知要多高兴啦!”

恰恰相反,李老板听说后无动于衷。他领我去找尤律师一聆高见。我终于会到

神交已久的尤大律师。

尤大律师身量矮小,头大,眼大,一副近视镜不深不浅罩在眼前也能看出大眼。

耳朵相对地小了一些,鼻子嘴适中,背景是阔脸。话多,也来得快,可是到了节骨

眼儿上却一言不发,只管竖耳倾听。主意转得快、改得也快,天造地设来匹配这快

节奏的社会。

该当谈到律师费时,李老板凑过身去一推尤律师的肩膀进了内室,隔了道门还

是听得见室内有争执声。末了,一准是谈拢了,有说有笑的。

重新归座,尤律师教我详述一遍事发经过。我依言勉力作了一次长谈,力求不

放过每个细节,连我被钢铐铐上以后眼镜一走一滑,我不能不请押行的警察帮忙托

起我的眼镜,几乎走一步托一步,这样的琐事都跟他讲了。

尤律师说:“我有个想法,警方这次一定要给M旅馆定罪。菲力浦吃了6张Tic

ket,实际只有第4张合乎警方的理想。这次再胜了,警方会请一张禁止令也说不定。”

“禁止令”系由法院颁定,禁止商家从事某一种或某几种营业的法令。

李老板听了一声不出,牢牢盯住尤律师的嘴巴。

尤律师向我偏过脑袋:“我想听听当事人的看法。”

我来时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决不认输。于是说:“菲力浦是菲力浦,我是我。

我只管我这件案子。官司打赢,对整个旅馆有面子。旅馆的前途全看打赢打不赢了。”

尤律师眯着眼静听。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看来他极之赞成我的决心。“张先

生,道理不错。可是若使法庭上冤得到伸、枉得到理,手里要有王牌……”

“有王牌啊!”我抢过话说,“我跟李老板讲过,妓女陶乐丝半年前改邪归正

入了电脑业,就是说,妓女陶乐丝没有了,如今有的是电脑公司职员陶乐丝。”

尤律师想都不想接口说:“文学是一种文章,法院的公文是一种文章,法官的

思想是一种文章,这是三种不同的文章。陶乐丝,不错,改邪归正了。但人没变,

女儿身没变,改行不等于脱胎换骨。”

“你是说她不肯出庭作证,还是法官不信她的证词?”

“你瞧,每出一件新案,警方先翻档案材料,一一过滤,指纹啦、现状啦、动

态啦,等等。在警方心目中根本不存在哪个指纹是改邪归正的,哪个是洗手不干的,

哪个是悔过坦白态度诚恳的——一视同仁,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我不同意你对陶乐丝的否定。法官印象是一回事,档案材料是一回事,陶乐

丝是一回事。”

“堂下是一回事,堂上是一回事。”

“张先生,”李老板开腔了。“你有把握打赢这场官司吗?”

我回答他的问话:“上堂打官司和上赌台赌钱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输。至于

把握,我说不上来。”

尤律师开导我:“关键在于陶乐丝挺得住挺不住。她跟警方合作在先,背叛警

方说警方坏话在后。一旦演成事实,大小报纸一齐登,警长乌纱帽要丢,我看分局

长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我轻声反驳了一句:“不至于那么严重吧J

“跟头栽得起脸丢不起。这可应了那句俗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依我看,

陶乐丝没机会进行自我表白。”

“律师有权调证人出庭。”

“单凭她上嘴唇碰下嘴唇控告警察逼良为娼陷害旅馆,法官就信了她的话?况

且陶乐丝凭什么替我们出力?”

“她有感于人格受到侮辱。”

“宁可得罪警方?凭她一个洗手才半年的老妓女?”

我发誓不再理会讼棍的成见。

回到M旅馆,我把三人聚谈的要点说给老叶听。他一声不响。我主意已定。我

没有理由不相信陶乐丝的新身份及新人格。我将请庭上做出调查,一旦落实下来,

法官自有公断。35岁的尤律师有两个博士学位,早稻田大学法学博士和哥伦比亚大

学法学博士。台湾屏东人,毕业后曾在台湾开业。广告上写着,精通英、日、国、

台、粤五种语言。大约不会屈尊照我的路走,那么就让他做个摆设,我自辩自,借

翻译之口传给庭上,等于直接同法官对话。算盘打好,静候开庭。

法院位于洛杉矶市中心。上午9时开庭,提早半小时我就到了。迷宫般的走廊里

绕来绕去,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总算摸到第8厅,但厅门未开,只好门外鹄候。

将近9点钟,走来一个黑女人打开厅门。大家排队登记。我发现张张Ticket都是

9点开庭。一桩桩案子审下来几时审到我的案子?我把Ticket拿上去,跟黑女人手上

的一张表格核对,孰先轨后谁也说不清,反正听宣就是啦。

黑女人把一张张Ticket放在第8厅一进门右首一张讲台模样的桌子上,用镇纸压

好,每收一张就在她的表格上做个记号。等表上的条条画齐了,交表给台前的法警,

拿进台后。

诸事停当,约摸四五十人纷纷落座在一长排一长排的长椅上,厅内足有二十几

排长椅,这时尤律师大模大样进了厅门,悄悄坐到我身边。我的视线一直盯牢台上。

法官打台后转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公案后面的座位上。没有任何仪式,用不着

起立或行注目礼,更无音乐制造气氛,法官开始问案了。法警送上一摞一摞的案牍。

打从9点20分审起,审来审去审到11点20分,每桩案子的案情都跟风化有关,就

不必细表了。11点30分,尤律师先我从座位上弹起,我俩并肩走到被告和辩方律师

的席位。我们的右前方是法官,左首立一法警。法官的公案之前约两米处摆着个小

长条桌,桌后放一把椅子,椅上坐了一个女打字员,面朝法官背对被告席,左耳却

直伸对准我们,在法官与我们问答时,眼向庭上,十指不停地打字。

翻译因故缺勤,法官请辩方律师理查·尤(尤律师的全称)代行译员之职,经

由我这被告同意才予以开庭问案。庭上先依例确定了被告和被告律师的身份,我想,

照理应该继续问下去,岂料一切的案情都不再问了。

法官年约40岁上下,头未着冠,一袭黑袍,令人想起古罗马元老会元老的装束。

他俯下身来问我:

“你认罪吗?”

在尤律师把这话译成汉语之前,他已经得到答案,我用力摇头。他缩回身去眼

望案犊,把几页纸不住地翻来翻去。想来那是警方送呈的报告书。法庭上既不宣读

检方诉状,也无检方代表及检方律师,那么我从银幕上看到的检辩双方的激烈辩论

的场面就还给银幕了。

3分钟后,法官宣布退堂和下次过堂的时间。

我们退出厅外,走过一长排一长排的长椅,法官据守公案审下一个案子。他多

么像诊病的郎中,而郎中还要切一切脉呢;他又像飞机场上问事处的答询员,而答

询员还要一答到底,直到问的人懂了,照着做了才罢休。

从法庭到M旅馆,一路上尤律师缄默如庙里的菩萨。

到了第二次开庭的时间,第8厅还是第8厅,法官换了,见我独自站在被告席上,

便问:“被告怎么没带律师?”

我礼貌地等译员译成汉语说给我之后再答:“他没来,他不来了。”后一句是

我斗胆加上去的,因为有两个博士学位的尤律师不会犯这可能被吊销执照的大错—

—无故不出庭聆讯。

法官追问:“为什么不来?”

我幽了一默:“他没拿到钱。”

庭上庭下哄然大笑。“庭上”,说的是法警,木桩般站立的他会感念这片刻的

幽默的;法官没笑,反倒冲我大怒:“明天准9点再开庭,他不来——”扭项回头寻

找法警,找到了,法警还在笑。“把他抓来!退堂!”

次日我还是8点30分到,尤律师在第8厅门口候着我哩,原来他能早到。我不给

他道歉解释的机会,我不想听他噜苏。但他厚着脸皮追着我讲:“昨天我……”我

故意打断他的话:“昨天我吃了鲍鱼。两千美元一磅的。你想尝尝吗?”尤律师顿

时哑口无言。

9点20分开庭,第一审就是我的案子。法官一眼盯上站在我身边的尤律师。“你

就是律师理查·尤先生?”尤律师答声是。“你昨天不出庭,事先也不声明,是何

道理?”尤律师说:“我的当事人突然解聘,来不及通知庭上。”我一脸茫然,含

义复杂地耸了耸肩。

法官则置若罔闻,循着自己的思路讲道:“身为律师,竟敢藐视法庭,莫非你

的当事人半夜三更解聘不成?”

尤律师放低了声音:“请庭上原谅,尤某下不为例。”

沉吟片刻,法官对我说:“退堂后请聘公派律师,开庭日期另行通知。”

尤律师朝庭上深深一躬,我由此看出他不愧是早稻田法学博士出身。在第8厅门

口,我与他分道扬镳。我顺利地找到公派律师办公室。一位金发姑娘接待了我:

“可有什么能为阁下效劳的吗?”

她的客气令人受宠若惊。待我说明来意。她接了我的资料去请示一位中年男子。

研究一番我的案情,姑娘对我说:“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陶乐丝小姐的真实身份。

你的案子交给我了,好吗?”订好后我便告辞。

谁承想,此一别竟再也没见到她一面。

傍晚,李老板打电话约我吃饭,座设金龙大酒家。我放下电话筒,愣了好半晌。

吃了冰块立刻吞炸元宵,胃口受不了:李老板先后的态度教我难消化。步行到金龙

大酒家,问了柜台,答说有位李先生留嘱,二楼第7号雅座。

“雅座”有名号,比如第一号叫“春兰厅”,第二号叫“夏莲厅”……金龙大

酒家第7号雅座叫“和乐厅”。“和”则“乐”。座设此间莫非有所寓意?偌大的

“和乐厅”仅只坐着李老板一人。见我进厅,他起身相迎。坚邀我坐主座。其实两

个人吃饭何必分宾主,无奈“和乐厅”是那种宴开二十人席的餐桌,当然有主人座,

李老板甘居下首相陪。

“恭敬不如从命”,我坐下来了。李老板一边聊闲话,一边把盏斟茶,又问我

上什么酒?菜肴丰盛足够五个人吃。

终于,李老板开口了。

“汪老板几次打来电话问我们的案子进度如何,我说不上来。他认为夜长梦多,

宜结不宜拖。”

我答了声是。

李老板给我布了菜,说:“我用人从来托汪老板找,不登报。朋友的朋友也是

我的朋友。万一有个差池,懂得讲交情。”

我做出谨受命的样子,静聆教诲。

“我知道你这次受了委屈。蓝帕方面醉翁之意不在酒。换了谁也要分个子丑寅

卯。不过,这样僵持下去……”

我给李老板满上酒,说:“我请了公派律师,先调查陶乐丝的身份,跟我的想

法不谋而合。下一堂就打开僵局了。”

李老板喝了一大口日本清酒,脸色有些泛红:“老张,你想过没有,官司打赢

了会怎样?”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傻了。官司打赢,警方心怀戒心,菲力浦离开M旅馆,

此后万事大吉,岂不是和和乐乐。可是我不便畅所欲言。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异国谋生不容易啊!要是在台北,一通电话,分局长得

亲自来道歉。我从高中毕业,一天两顿,天天在外吃饭应酬,交的是朋友。黑白两

道,哪个不买我老李的账?话说回来,出事也轮不到分局长道歉,只要是我开的旅

馆,底下人碰都不敢碰。这儿就不行了,洋人不吃那一套。送礼不收,托人托不上,

于吃瘪,干受气。”

我取过酒瓶又给他把酒满上。

“是我停掉尤律师的。这份钱不用花了二老张,你考虑考虑,能不能服个软?”

李老板话锋陡然一转。

“您是教我当堂认罪?”

“不错。”

“打赢了才有利于旅馆,输了一切就全完了。”

“老张啊,你到底年纪轻、阅历浅。我先不跟你谈什么官官相护,官断十条路

这些常理。就算法官英明,主持公道,陶乐丝挺得住,一竿子插到底,蓝帕栽了个

大跟头,我们大获全胜,以后呢?你以为从此高挂免事牌,一帆风顺啦?错了,大

错特错!”说着,李老板擎起酒杯啪的一声把酒杯蹲在桌面。“奥迪警长也好,换

了新警长也好,仇,算结下了。瞧怎么拿你开刀吧!”

“李老板,您是台湾本省人。台湾人有句口头禅:‘爱拼才会赢……’”

“那是哄孩子的话。鸡蛋能往石头上碰吗?中国有句老话:‘光棍不斗势力’。

老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回出事,本打算你和老叶一块儿炒鱿鱼。现在我想

通了,经过阵仗的兵才有经验。老叶,蓝帕方面不容,对不起,走路;你可以留下。

你要是够朋友,给我个面子,当堂认罪结案,蓝帕露个全脸儿,老叶又撵出去了,

M旅馆这才有了希望。”

在认罪和丢掉饭碗之间,我选择认罪。

6.正人难做

当堂认罪时法官即席宣判,罚我255元,缓刑一年,一年内不得犯同性质罪,犯

了就要入狱。

李老板很满意我的言而有信。“老张,委屈你啦。听好。M旅馆我花80万美元

买下来,不想拿它赚钱。投资嘛,Down Town地价昂贵谁都知道。你人老成,给我维

持下来,守住‘业’,就算成功。生意,能做不能做的,可做可不做的,就不做,

别贪。我不会怪你。”

M旅馆另一个轮班经理高达在一家中学有份工,所以每周7天,日夜共计168小

时,我做120小时。眼睛总是辣的,觉永远不够睡。有天早晨,天阴人少,我抓紧时

间眯一小觉,睡意正浓的光景,窗外一阵争吵,人越聚越多。我披衣起身去看看是

什么事。

主角一男一女。男的老态龙钟,女的风华正茂;男的越急越说不出话,脸抽搐、

手抖索,女的越说速度越快,盛气凌人。话题是有一张百元美钞不见了。围观者虽

多,却都插不上话。

我走上前分开众人,请大家散一散,一来围观影响旅馆生意,二来钱丢了得问

个水落石出,人多影响查问。说是说,听是听,人们却不肯散开。我把老者拉到一

旁。老者说,钱是波奈偷的,屋里只有我和她。发觉丢钱我喊住她问,她撒腿就跑,

我跑不动,正在这时打外面来了一名大汉见她便抓,她只好缩回来,被我这到。我

越听越乱,怎么又冒出个大汉?

我先问他钱找到没有?老者说,波奈任凭我翻,我不能翻,于是她翻出衣兜给

我看,啥都有,就是没有钱。

我去问波奈。我才知道她叫波奈。老者单身租房,我给了10号。波奈语声温柔,

此前跳踉发火大约有鬼附体。她说,老头给了她20美元叫她去买“货”,硬说那张

20元钞底下粘着一张百元钞、浑身上下翻出来给他看也不信。

波奈人高马大,丰满匀称,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睫毛长而卷曲,密密的,又描着黑黝黝的眼睑,衬托得眼如秋水眉如月。一条超短

裙,裙上有个小衣兜。

准是老者花岔了,记错了,波奈身无长物,藏无可藏。我把想法对老者说了,

他气愤难平,颜面神经抽搐得更加厉害,整张脸都扭曲了,看去恐怖极了。这时节,

二楼走廊上发出闷雷似的声音:“翻她的乳罩!”

老者恢复了平静,迈步过去动手要翻。波奈不等他翻,解下乳罩抖给他看。众

人大笑。闷雷又从二楼砸下来:“翻她的内裤!”发话者是个陌生老人。

波奈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

我明白了。

老者突然来了力气,冲过去劈头便打,波奈勉强招架,无心恋战。围观者当中

有个留庞克头的小伙子,窜出人群助老者一臂之力。招招不离要害部位,“庞克头”

锁定技击家所谓的“下盘”。波奈无法兼顾,冷不防,“庞克头”单手拽住裙幅。

可惜裙幅藕断丝连,赛似迎风飘摆的破旗。

MAID丽蒂亚正在9号收拾房间,停在房门外的小车——车上有清洁剂、换洗床单、

毛巾肥皂等客房用品——里插着一杆长竿,这是女工专用车的标志。我抽身走去跟

丽蒂亚合力拔出它来,拎在手上。

战情有了显著变化。“庞克头”愈战愈勇,老者则跌坐在地上观阵,波奈上半

裙也被撕破了。我横竿立在圈外。“庞克头”眼看要得手,已经手触破裙正待去掀

内裤,我抡起长竿猛砸下去,他缩回了手。歪过脑袋恶狠狠瞪住我。围解了,波奈

闪到一旁。

“庞克头”怒叫道;“你敢阻挡我搜贼赃?你跟她是一伙的。”

我收回长竿:“你不能在我旅馆无礼。你没权搜。”

波奈悄悄往外移动。我叫住她,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放进10号房。我大声吩咐,

所有人都听得见:“犄角旮旯仔细找一找。垃圾桶、浴间,仔细找。”

5分钟后,波奈开门出来。手捏一张百元钞走来交与老者。

两星期后的一个傍晚,租下4号房的男子威尔斯请我过去会一会他的妻子,他妻

子新从纽约长岛来此度假。这真是新奇的遭遇,我一个小旅馆经理,有什么理由非

见小住数日的新客之妻不可,权当友好的表示吧,人生何处不相逢。

威尔斯是典型的英国青年,举手投足,说不出的优雅。跟他交谈是种享受,表

情丰富不说,且密切配合你的语汇而做出适当的反应,如同高明的演员,自然而情

韵无边。威尔斯太太着一袭白色夜礼服,胸前别一朵黄玫瑰花,一口纯正的伦敦音,

白色长手套直戴到臂肘,接谈之下风度优雅更胜乃夫一筹。

她亲手给我剥橘子,一瓣一瓣剥开递送过来。

宾主尽欢而散。次日,我代替丽蒂亚征询威尔斯夫妇是不是需要清洁房间,连

续租用同一房间的客人允许后才好进屋服务。威尔斯先生适值外出,威尔斯太太正

在用早餐。一缕朝阳照耀着她挽起的金色发髻。

她起身邀请我一道用早餐,一身装束宛如参加宫廷盛宴,我婉谢了。我大概过

分拘谨,举止笨拙,她咯咯笑了起来,之后马上向我道歉。我请她不必如此多礼,

使喜欢和她谈话的人望而却步。她说她笑,是想起一件往事,问我还记得菲儿吗。

谁是菲儿?

她说,跑出10号房时被一名莽汉抓个正着,是她躲得快才缩回身来。原来他是

菲儿的丈夫,来提奸的。

你是波奈!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向后倒退了几步,上下打量威尔斯太太。

波奈左手指尖捏着裙幅拉成半圆形,踮起脚尖,边缓缓转动着身躯。

高达特别请我注意名叫菲儿的墨西哥女人,见到就赶她走。丈夫管得紧,越紧

她越往旅馆跑。经波奈指示,我也忆起菲儿的丈夫。

那一阵子菲儿常住M旅馆。中午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人往往就是她。但请放心,

她从不往房间领陌生男人。她属于玩票性质的妓女。过了她的“卖春期”,走在街

上多瞧几眼,她会肃然停步问:“有什么事吗?”原来她正在逛街,一家店面一家

店面地细逛。

然而在那发骚岁月里,可真够瞧的。穿一件新衣也要在你眼前秀一秀,其实那

是件式样俗气做工粗糙的剔庄货。她先打个榧子引起Office人的注意,等你转移视

线对上窗外,她便动用指尖捏住裙幅,如果是裤子便捏着上衣下摆,抡起一个圆弧,

半闭着眼睛,随着那一论,旋转再旋转,全身陶醉于飘摇的春风里。

我不得不表示欣赏,随口夸赞几句。她听不出是敷衍,不然的话她会一件一件

换衣裳舞来舞去,直到你神疲眼倦。我真不愿意她的表演被警察看中,因为表演场

地正对着热闹的街口。我宁可付出代价,把菲儿叫到小登记窗口,隔窗对语。口是

心非地夸她美貌、称赞她的衣装。她摊出一叠艺术照,各种姿态、各种背景,甚至

还有探照。我真希望她的莽汉丈夫一拳把她打昏,躺在家休养一个时期。

菲儿不招惹是非。非洲裔姑娘玛丽安就不然了。她不拉客不租房,天天来M旅

馆挨户敲门,门开了,细语数声。谈拢了,一溜身进屋去;谈不拢,接着敲下一家。

玛丽安生得又细又长,皮肤微黑,要模样没模样,要衣裳没衣裳。她的办法有

个优点,遇不上便衣警察。美国从来没有在如此不入流的小旅馆租房过夜潜伏下来

的便衣警察。缺点是讨厌。带女朋友租房的,天外飞来一位卖笑天使,无异于横刀

夺爱,焉能不嫉不恨!有时也会“他乡遇故知”。多年不见的同行姊妹重逢于逆旅,

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弗拉的做法最危险:“借铺”。租一小时房15美元,嫖界人士没有想省这个钱

的,假如可以省下几块钱,省下的就入了弗拉腰包。于是她凭着厚脸皮敲开房间的

门,塞给住在里面的临时主人几块钱,用一用浴间什么的——两便。MAID看在眼里,

也塞小费堵堵嘴,但总被拒绝,MAID不敢要。

维妮不像弗拉那样贪财。可怜老拉不到客,她长得丑倒不丑,不过越瞧越像男

孩儿,打扮也像。幸有几个美貌能干又讲义气的姊妹多方照拂,她们招呼了客人租

到房间,想方设法让维妮分一杯羹。

最可怜是安娜,低廉到3美元一次。模样不济,毒瘾犯了;客流断了。毒瘾犯了

——怎么办?皮肉可以贱卖,毒神不可不贡。你可怜她吗?她不是吃不上穿不上,

更不图吃不图穿,图的是幻想的满足。

苏菲亚可只图穿戴。她天生一副高贵气质,挑拨的汉子走过来走过去寻开心说

俏皮话,她拿眼一瞪,吓得赶快溜走。我料想,她有个圆满的家庭,丈夫的收入足

够打发每月的开销。可是,那要看什么开销了。千儿八百美元一枚的宝石戒指,对

不起,耐着性子积攒几个月才行,因为先得糊上孩子们的嘴。岁月无情,青春不待

人啊!那颗心受不住时间在窗外流。

维尼叮嘱她开房间一定上M旅馆,也许她为讨好我,才把话说得圆啭动听。总

之,遇上机会,趁早晨出门买菜的辰光,苏菲亚便约男友相会于旅馆。几经约会,

五光十色的首饰便闪烁于素手纤指之间。

妓女也分流品。我在这里所说的流品,不是以身价装饰论高低,而是以人品分

上下。芙兰琴当属上品。她的品行,我想,不仅在妓女当中罕有其匹,就是做个邻

居啦,姐妹啦,妻子啦,也是难得的人材,在这污浊世界可称“稀有动物”。

初见她偕男人投宿,我以为来了一对情侣。她的外表看上去像小学教员或者托

儿所老师。她的男人清一色老墨,那份清纯,那份文静,那份老实,那份规矩,叹

为观止。房间用过了恰如未用之时,租一小时,用一刻钟就结账。假如床单枕套脏

了,她会要来干净的给换好,叫男人在汽车里等。然后走到窗口一再道歉,两美元

钥匙押金就算赏给MAID的小费了。

老叶那时还在。他有个习惯,从不放过每个开玩笑吃女人豆腐的机会。有回她

向芙兰琴郑重建议,指着我:“我这个兄弟太迂了。女人怎么怀上孕生孩子他都不

懂。你来开导开导他。”

芙兰琴似笑似不笑地望着我,眼睛睁得好大好圆。

隔天,老叶出外推销台湾鞋去了。芙兰琴来了,一个人,她一个人来的。站在

窗口不言语,一味盯牢我的眼睛。我有些明白了。我把她让进贮藏室,顺手投币买

了罐可口可乐给她,她接了。我寻思,假如被人撞见,就说她来找寄存的衣物。洛

杉矶11月初的天气凉爽宜人。

还是芙兰琴先开口打破沉默。她说,菲力浦滑头,你老实,傻里傻气的。我的

丈夫长相跟你相仿佛,可惜前年死了。她问我,你喜欢我吗?我不敢搭腔。做旅馆

最忌勾搭妓女,深心却爱慕她有贤妻良母的温柔,而温柔,是我最看重的妇德。我

把这番意思连讲带比划地描述给她听。她微微点了点头,阵子的蓝色加浓了,水分

比方才更多了,后来竟噙了两泡清泪,盈盈欲滴,可是不滴下来。她告诉我,她非

常怀念死去的丈夫,没有人能代替他。说着说着伤心了,拉起我的手,眼睛盯着我

的眼睛,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悲凉。

我疑心芙兰琴有德国血统,果不其然。她会跟波奈讲德语。波奈同情芙兰琴。

谁承望,她也变成她所同情的人了。

在我被请到4号房作客后数日,一个阴沉沉的黄昏,波奈来了,右臂肘撑到小窗

口的窗台上,食中二指之间夹根香烟,左脚一颠一颠的动个不停,我一眼认出是她。

一身牛仔装,不过上装脱下来系在腰间,白色运动鞋,一副落魄相。稍远处,在自

动贩卖机旁立着个墨裔青年,怯生生地望着窗口。

“密斯脱张,我要4号。喝酒吧,我买了24罐狮楼啤酒。等会儿就过来吧,不用

我来请了。”随着这一串话,甩过来一张百元钞。

我一面登记,一面找钱递钥匙,英俊的威尔斯的映像不由而然映出脑幕。不是

说结婚了吗?还是哄我骗我?英俊与谎言——多么不协调的组合。

“他叫果尔蒙。”波奈把带来的男人推到小窗正面。“记住,果尔蒙——我的

玩具。”

果尔蒙龇牙傻笑。他一句英语不懂,要不然笑不出来。

我提出,“果尔蒙”好像是法国人的名字,而他纯粹是墨西哥人。

波奈大声解释:“是我给他起的,即兴,第一意识产物。‘人生如痴人说梦,

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无任何意义。’”

4号是双床房间(Two-beds-room),一人占据一张大床。果尔蒙买饭去了。

波奈找我谈心,我俩各据一床而坐。谈起威尔斯。一场车祸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爱情神话随风而逝。

她伏在不完全洁净的小桌上,嘤嘤啜泣。

次日,她的“玩具”果尔蒙结账走了,但她还可以再住一日,果尔蒙多付了一

日租。波奈打开收音机随着音乐起舞。我正在走廊同MAID谈话。她瞧见我,远远打

了招呼向我走来。半路上被过路的陌生男子拧了一下屁股,波奈口手便打,那男子

做个鬼脸儿溜了。波奈气得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哭起来。我走去安慰她。她竟回手

握拳连连捶我身捶我背,怪我不来助战,不打流氓坏蛋。

我任凭她骂任凭她捶,只盼她消消火,平静下来。

霍伯先生是街口那家小夜总会的老板,座车却停在M旅馆的停车场上。附近这

半条街,只有M旅馆有停车场。商家住户的汽车停到几条街外的收费停车场,大家

都希望停在我们这儿,多付钱都行。霍伯先生口硬心软。平素我很照顾他的座车,

特为给他太阳晒不到,隔邻公寓丢出的瓶瓶罐罐砸不着的停车位。

正巧,他的霍伯夜总会公关小姐的职位出缺,我向他推荐波奈。霍伯先生看重

波奈的语言才能,她会讲英、法、德、意、西班牙五国话。霍伯决定缺职由波奈补

充。

转眼新年到了。

西俗,新年初次会面无论男女必须互吻祝贺。从理论上讲是这样,但不等于说

3月8日或随便哪一天两人相逢于街头仍需拘泥于此亲吻礼,不吻不行。冥冥中有个

时限,通常以大年夜新年钟声刚刚敲响为宜,过后年味淡了,吻也就不甜了。

西洋人的接吻大有讲究,不能乱吻。比如街上遇到一对洋人夫妻。N先生向你介

绍N太太,N太太就贴过脸让你吻,你也要把脸贴上去,脸颊碰碰脸颊,于是礼毕。

你假如伸过嘴去,亲了N太太的脸颊,时间长短恰到好处,也不为失礼。倘若你过分

热情,用嘴找到N太大的嘴去吻,纵然点到而已,也算失礼,而且是大大失礼。

话虽如此,一般情形下你不大有机会吻到N太太的嘴唇,轻则别过脸去,重则不

便揣测了。遇上孩子则亲额头。你很喜欢儿童,过去楞亲他的小嘴巴,他马上闪开

走掉,甚至日后永远不接近你,只有情侣之间才嘴对嘴地吻。

不管怎么样,洋女人很大方。在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青年男女相逢于陌路,

男青年称赞女青年漂亮,不论措词如何高雅,口气多么庄重,女青年的反应是,要

不恶狠狠瞪一眼走开,要不就骂出声来。我目睹有位姑娘听到有人夸她漂亮,就回

屋告诉了她的男友。男友走出来,不由分说舞动双拳展开一场鏖战。

我在洛杉矶街头试过各种年龄的妇女。听到对于天赋丽质的赞美,无不欣然色

喜,通常是含笑答谢,全不管我的话里有无调侃挖苦的意味。有个黑肤大嫂实在生

得俏,被我一夸,高兴得向老公去报告,老公特地走出家门向我致意。

旅馆愈到年节愈忙。美国人度假不守在家,喜欢往外跑,尤其放长假。午夜钟

声敲过,四处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我步出Office,盼想一望元旦无边的月色。

行至中庭,我才发现月下立着一位金发佳人。她向我走来,边含笑道贺。“HPPPyN

ew Year!”我也向她恭贺新喜。不料她猛扑过来,热辣辣的红唇吻上我的嘴唇,憋

得我喘不上气。后来是我竭力挣脱才释兔了二次献吻。

嘴虽饶过,却又拉住我的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盒,打开来是枚男用戒指,取

出给我戴上,金托上雕嵌着一尊粉红色宝石金钱豹,好不威风。我识货,此即所谓

“粉红豹”,不过,这是仿制品。另外还有件礼物,一个赛璐璐长方形钥匙牌,一

面有字,一面有图,呈青莲紫色。字写的是:“I only look sweet and innocent.

(我生得甜美又天真。)”;图是波奈的玉照一帧。

我摘下“粉红豹”交到波奈手上:“钥匙牌我留下,戒指奉还。”

“为什么?”波奈怫然不悦。

”我可以带在身上,怀念时拿出来看看。”

“啊!”她脸上的乌云一扫而空。

如同任何舞厅一样,霍伯夜总会以客为尊。只要不太过分,客人不礼貌的言行,

夜总会非但不管,反而包庇纵容。波奈的职务是公关,不是伴舞女郎(加州不许舞

厅设职业舞女),但往往被人轻薄。她抱怨不得,只好隐忍着。

新年刚过,霍伯夜总会来了个暴客,与波奈一见钟情,死缠不放。此人出手豪

阔,可是金钱难买美人心,三杯酒下肚,越想越气恼,于是使出一条妙计。

他又礼貌又客气地唤来波奈,悄声请她帮一下忙。波奈见本纳维德斯变文雅了,

不疑有诈便答应下来。他请波奈帮忙找一颗钻石,只有小小小小黄豆大小,一克拉

左右,才在珠宝店买来预备拿回去给心上人镶戒指的,一不小心落在地上不见了。

波奈蹲下身子去找。夜总会除了舞场亮一片黑,这暗黑当中闪着一盏盏鬼火似

的灯光。舞池的天花板上装着转灯,转出七彩之光,这才令人产生梦幻感,音乐才

有魔力。波奈只顾找钻石了,不提防春光外泄,本纳维德斯居高临下从裙边和前胸

的空隙把波奈的双峰看个饱。看着看着不禁忘情,手探进去一阵揉搓,等波奈回身

挥掌,被他溜走,慌不择路,撞翻了桌子,桌上的灯和酒瓶掀翻在地。

本纳维德斯跑出门外,向M旅馆方向跑来,波奈随后追赶,路遇一名巡警,在

旅馆停车场上警察抓住本纳维德斯。这位公爷不问青红皂白,两人全靠墙脚站着双

臂高举搜身,搜违禁品。

据波奈谈称,警察搜身时手不老实,不止一次触及禁区,她忍不住才掌掴公爷

的耳光。那一掌打空了,警察火了,还手打她。我是目击者,另一个目击者本纳维

德斯无罪开释。

波奈向蓝帕警局报了案。警局派员下来调查。一辆八七型雪佛兰走下两名便衣,

摊出一张波奈的照片,一张打波奈的巡警的照片,我一一指认无误。他们告诉我,

波奈一口咬定M旅馆的张经理是目击者,本纳维德斯一时找不到(我想他们根本不

想去找),我就是唯一的目击者,所以特来查询,是不是如波奈所言,警察性骚扰

在先,打人在后。

我说,性骚扰不性骚扰的,我没瞧见,想瞧也瞧不见。

两位公爷同时面露赞许的微笑。

我接下去说,打人没打人这件事当事人最清楚了。况且挨打的人会有伤,一验

便知。

听我这么一讲,他们的笑意一下子熄灭了,脸好像被谁抽掉了光彩。

用不着再投石问路,三十六计,闭紧嘴巴为上计。总而言之7句话,我突然下定

决心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公爷们顿时回嗔作喜,有些出乎意外的样子,赶紧作好笔录,让我签字。我一

一照办。

一位小个子便衣问起菲力浦,我答称早离开旅馆了,说不定回台北去了。他直

言菲力浦爱管闲事:“叶先生大概有俄国血统,无事生非。你懂事。”说罢用力拍

了拍我的肩膀。

7.妓女保镖

M旅馆输了官司罚了款不算完,法院颁下一道禁令,禁止M旅馆每个房间于24

小时内出租两次以上。此外还须在旅客登记的窗口安装感应摄影装置,全部住客录

影录声备存备查,禁制令要张贴在窗前昭告公众。

我给自己规定了值班守则,小心谨慎为上,一动不如一静。波东事件我不能管,

就算替她作证,她的案子也赢不了。不知她是否想到这一层道理。我宁可不交她这

个朋友,也要保住饭碗。

波奈没有为我不作证的事生我的气,也没不生我的气,她始终不要求我为此作

出任何解释,见了我依然有说有笑。她继续做霍伯夜总会的公关小姐。

我不想做正人君子,更不想沽名钓誉,只想说真话。人天天说假话时时刻刻说

假话,即便这些假话有利于国计民生,深心也会大不自在。可是许多场合不能说真

话,不能做好人。

在美国,街上没有公厕、没有公共澡堂。公园、超市、加油站以及集会场所有

公厕,这毕竟带来某些不方便。

我值班时经常遇到有女人来寻方便。见到她们内急的样子,不由你不予以同情,

难不成眼瞧着她们尿裤出丑?于是赶快打开客房放她进去满足一下生理需要。

等到用罢出房而去,MAID在房中发现针头药瓶,恶劣的受惠者还把针头药瓶丢

进抽水马桶,堵住下水道,以致房间不能出租。要修要掏,每修一次起价30美元。

这就是好心的报酬。

你听到的马桶抽水声,原来是寻方便的女人在抽打完毒针废弃的针头药瓶,她

们以为这样一来便可消灭罪迹一了百了啦!

只有谨慎从事的决心,没有保证安全的措施不行。我曾经绕室徘徊三夜,绞尽

脑汁想出一个办法。

我们到刻字店刻了一方英文图章,上写“NO PROSTITUTION,NO ILLEGAL DRUG

S”,然后打印在旅客登记卡正面。NO一词大有学问,译成中文则有禁止、不允许、

不存在等几种否定意义。这方图章的印文译成中文是:(我租房间)不涉及卖淫事

宜,禁用毒品,不存在毒品交易。妙在两个NO字,一切尽在不言中。凡我旅客必须

在这方图章打上的文字底下签名。为了更加保险起见,我还要问来客:“这位女士

可是你的Girlfriend?”在这里,Girlfriend意指情人。来客如果是便衣,一不敢

签名,二不敢承认妓女是情人。双重保险。

1989年9月15日深夜,奎丝汀娜来租房间。

我初次见到奎丝汀娜是在一年半以前。那阵儿她常来,印像是又美丽又凶,人

人仿佛都是她的仇人。租给她房间她闹,不租也闹。只有一样东西可爱:提供幻想

的白色粉末,她爱疯了毒品。

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奎丝汀娜再也凶不起来了:嗓子哑了,拿出最大音量也得凑

近嘴边才听得见。手粗糙如石。面容也变丑了,失掉光彩与风韵。可是奎丝汀娜只

有25岁,吸食毒品害得她走了形、失了音。

她要租房过夜,带来的男人和她,两张胜同时出现在窗前,那男人始终不说话。

奎丝汀娜跟我讨论房价。从现在起到中午11点30分Checkout(结账退房)才10小时,

20美元如何?

任何一家旅馆过了夜间12点,尤其过了凌晨两点,来客租房全打折扣,因为这

时租房名为一日,实住半天,怎好收整租,所以给予优惠价。至于打几折,因人因

事而异。奎丝汀娜天天住旅馆当然懂规矩。然而再说下去,就不合规矩了。

她提出一项付租办法,眼下先付10美元,过3小时再付10美元。按说,旅馆不是

信用卡公司,不能分期付款,无奈天色已晚,空房很多,我就不跟她辩了,嘴上却

不便出语同意,遂以缄默代替回答。形式上等于默许。我这么做潜伏着可怕的危险。

假如来客是男人,没话说。现在是妓女奎丝汀娜。为什么现在只有10元,又为什么

3小时后又能有10元?合理的解释是,嫖客男友只肯付10元租房,要等到3小时后,

或从此一嫖客赚到钱,或再兜客卖淫才能再付余额。不过这些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

传,预想变成事实得有证据。

我从窗口递出旅客登记卡,奎丝汀娜抓去要填,我制止了。她想填的用意我明

白,填了卡等于她租的房,嫖客走了她住下去就合法化了。要不然我一变脸赶她走,

认定合作租房的第二人不是她,打到天边也没理。我之所以予以制止不是想翻脸不

认人;我的值班守则规定只租房给男人和可靠的女人。我示意她转卡给她的同伴。

那男人表示不填,只管拿眼瞅着我拿耳朵倾听。当我问到奎丝汀娜是不是他的Girl

friend时,他摇了摇头。

M旅馆地处肤色混杂区,非洲裔美国人(俗称黑人)占30%,其余70%居民是

西语裔美国人(华人口中俗称老墨,实为墨西哥人、中美洲人、南美洲人的合称)。

奎丝汀娜带来的男人不像不懂英语。真不懂的话,他就不耳朵贴窗仔细听了。就算

一句英语不懂的老墨挟妓租房,经“女友”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他也会含笑点一下

头,自然没人追究那笑里的含义。填表不会不要紧,谁都可以代笔,签名没有人不

会,只要肯把名签——万事大吉。今夜,来人既不肯填表,又否认奎丝汀娜是女友,

不管他是出于谨慎还是什么,一概不租。

当我收回卡时,奎丝汀娜大失所望,嗓子妨碍她发怒,瞪了我几眼便走了。

半小时后,我被擂门声从睡梦中唤醒。披衣趿鞋来至外间,来人已经离开用力

捶击的、长年不开的玻璃门,立身大窗外,手举警徽。我开了玻璃门,把公爷让进

Office,他就是半小时前拒不承认奎丝汀娜为Girlfriend的男人。

我问他此行有何贵干?他开了一张Ticket叫我收下。我拒绝收,因为我根本没

有犯法。

“我不租房间给你,你就给我开Ticket,对不?”

他辩称,你已经同意租房间给奎丝汀娜,并允许她分两次付租。奎丝汀娜经常

来此开房间,你们是老相识。

我明白他口中的“分两次付租”是什么意思。这在小旅馆里常有,然仅通用于

有交情的住客。女客确系妓女也无妨,只要规矩,只要彼此信得过。

他见我峻拒,使出最后一招:“你不收,铐你走,看你收不收!”

我只得屈从于合法的暴力。

次日午间,开来一辆豪华型新林肯,戛然停于洗衣房旁。开着美国大轿傲然直

驶,不停停车场而停在旅馆门洞里,一定有来头。再看走出来西装笔挺、斯文干练、

高矮胖瘦相仿的两位绅士,便知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警探。

联调局警探来访小旅馆是家常便饭。开了玻璃门迎进,略事寒暄,他们在柜台

上摊出一系列照片。让你一一辨识。我每次都客客气气相告,一个不认识,从来没

见过,就是说,照片上的人从来没来过M旅馆。今天,两位警探先生只出示一张照

片。照片上的人我熟悉。先后多次投宿我的旅馆。但我的回答仍如既往。

警探先生不走,以前我一摇头就开路。我感到不妙。美国有两类便衣,一类隶

属于警察局,俗称刑警,一类隶属于联调局,俗称警探。后者虽说彬彬有礼,却更

厉害、更恐怖。他们向我索取近半年的旅客登记卡。我立刻开柜取卡,一张张点数

清楚,连同税表一并交出,由他们收讫签字。

警探出示的照片上的人,大家叫他哈特曼。我也这样称呼他,熟了以后名前不

加先生之尊称,每回听到他都笑笑,答应一声YES。而照片底下的一长串名字,我不

知道,反正一个也不对。不对,是跟我所知道的那个名字,大家一贯的称呼对不上

号。可是他的模样烧成灰我也记得。他为人十分谦和,没有棱角没有个性,寡言少

语,在我的记忆中他只会淡淡一笑,天塌下来,我想,也是那么淡淡一笑。有天晚

上我躺下睡着了。他敲富把我敲醒,说房门钥匙忘记带了。我上了二楼走到走廊尽

头。给他打开房门,正要走,他塞给我两美元,又那样淡淡一笑。

他绝不招事惹非。我了解他才半夜给他开门。每次投宿必租22号房。22号开间

大,是Two-beds-room,外带厨房冰箱。倘若22号已经出租,他会先去通融,塞钱

给住客,贴上10美元都情愿,讲妥了,随同原住客一齐上Office办换房手续。他不

是一个人租,登记卡则只消登记一个人的资料,所以不要说半年内的旅客登记卡,

就是三年之内的登记卡也敢交,因为他从来住房不留姓名。

哈特曼不是正经人。他以贩毒为业。开车替毒贩主子送货,街头替主子把风,

带货销货,称得上是毒贩腿子。警探收起登记卡又特别出示全国通缉令一纸,声名

此人(指哈特曼)是杀人嫌犯(未经法院判决定刑之前一切罪犯均称嫌犯),有人

目睹他于前日晚间在一家小酒馆门外开枪打死一名青年男子。

我再三表达我的诚意,如果有了关于此人的任何消息、任何线索,我会立刻报

警,请二位先生放心。

他们不得不相信我的诚意,辞出M旅馆。

生意陡然清淡下来。我乐得睡个踏实觉。半夜我被什么声音惊醒。感应摄影装

置连接的电视机屏幕上闪过一个瘦伶伶少年的影子,我顿时睡意全消。开出门去一

看,停车场上静悄悄的,风影儿也没一丝。

我回身进了屋,刚要转去,左首露天楼梯上有个声音喊道:“密斯脱张,我专

程找你来的。”我瞥眼望去,半楼梯坐着个二十出头的无髭少年,头戴有檐圆帽,

水汪汪的大眼睛,中等身材,上身短下身长上下身比例合乎美人标准,足登一双秀

气的白色运动鞋。

我不认识他。对方见我发怔,摘下圆帽,露出一头金发,嫣然一笑,原来是莉

莉。

“为什么男装打扮?”我问。

“可以进屋说话吗?”

我犹豫了一下。莉莉向来守规矩,今天提出特殊要求准有特殊理由。“随我来。”

我下了短促的命令。她一溜烟跟我进了Office。后间隐蔽,我引她入内落了座。

警察局的外勤人员大别有二组:扫黄组与扫黑组。顾名思义,前者管风化案子,

后者对付毒品与帮派。在业务上二者互有牵连,有时根本分不清。不过,美国警察

“各人自扫门前雪”。你在街上拉住警察指着一个吸毒者说:“他吸毒,身上有毒

品。”假如那警察理都不理径直登车而去,你就应该明白找错了对象。不管是哪路

警察,一过夜间12点,除非特殊任务在身,全部回家睡觉去了。街上的巡逻车也稀

少了——巡逻只不过看个大概。对于旅馆来说,晚8点至11点这3个小时是多事之秋。

人仗打扮。莉莉常常打扮成学生模样。每年圣诞节改装,红高跟鞋、红唇膏、

露背裙、时髦发型,除了胸瘪人疲以外,样样好。我问她,为什么一年到底运动鞋、

牛仔裤,天天像圣诞节的打扮多美多风光!

她说:“那一来我只能穿一天。”

“为什么?”

“工作要有工作服。干我们这行本应穿得漂亮,可是警察一上眼便知身份,还

是运动鞋、牛仔裤的好。”

莉莉坐在那儿想心事,我去斟咖啡。她阻止了我,我明白她的用意。她告称从

西西家来。警察下午找过西西,盘问再盘问。她俩估计警方要去M旅馆调查。

我问莉莉:“什么事那么紧张?”

莉莉说,哈特曼杀人了。杀的是谁,目前还不清楚。我谈出自己的想法,西西

有半年没来M旅馆,彼此牵扯不上,哈特曼杀人跟她也毫不相干,不用担心。

我的谈话再清楚不过:西西是游客,M旅馆是景点,哈特曼是跟班。游客辞了

跟班另寻胜景去了,那么她和跟班和景点像和路人和路。

蓦然,莉莉轰隆一声投入我心湖一枚炸弹:“西西得了艾滋病”

莉莉说:“西西横下一条心,能瞒的就瞒,不能对不起哈特曼。她不久于人生

了。”

哈特曼是西西的保镖,此即所谓“妓女保镖”(Hober's Bodyguard)。妓女和

保镖是一对搭档(Partner)。保镖不对妓女的生意和人身安全负有专责。这不等于

说,保镖对妓女的生意和人身安全完全不管。如果有生意,保镖会揽下来、也会主

动去兜生意;妓女受到侵害,保镖也会挺身而出保护妓女。但保镖的主责是向妓女

提供毒品,特别是预支毒品给妓女,免除犯毒瘾的痛苦。原则上,保镖不得干涉妓

女的生意,生张熟魏,爱拉哪个拉哪个。

哈特曼可不是黑人区那路穷保镖,妓女拉了客开房间——那种小旅馆房间,房

门开出来是露天停车场,他就蹲在房门口,一脸的寒伧相。等妓女事毕出屋,施施

然追上来,摇尾巴狗似的。哈特曼有私家车、汽车电话、大哥大,衣冠楚楚,不苟

言笑,举止不卑不亢。

这对搭档初来M旅馆时,由哈特曼开车,车上一共三个人。西西跟一位中年老

墨租房歇息去了,哈特曼候在车里。租3小时。我以为20分钟就能结账,不料是实实

在在的3小时。哈特曼走出林肯车,抽着雪茄绕车徘徊,徘徊复徘徊。

隔了半个月,西西第二次驾临。这次由体面的白人驾车,哈特曼的林肯随后才

到。那白人挽着西西的臂租了一小时。40分钟后门开了,我看到哈特曼的眼睛亮了

一下,旋即暗淡下来,因为西西朝Office跑来,赤脚跑在石板路上。她来续租。又

是两小时过去了,西西出房直奔哈特曼的林肯牌轿车。低语。西西出示一张百元钞。

我没瞧见这张钞票回到西西的胸罩里,只见西西的右手紧握成拳往胸罩里一插,快

跑回房。

10分钟后,白人挽着西西,穿戴整齐,到Office续租:过夜。然后白人进车发

动引擎,西西想起什么似的,走去跟哈特曼说话。哈特曼脸色僵硬呆木,像尊石像。

西西交给他一百美元,他并不去接,是西西塞进他衣兜的。西西一味冲他笑,仿佛

在哄犟脾气的小孩儿。一步步倒退着,一路上挥着手,坐进白人的汽车。

哈特曼想了想,也上了车,追蹑而去。

三刻钟后,白人和西西回来了,大包小包吃食衣物抱了一大抱。哈特曼的林肯

车踪迹皆无。

一宿无话。次晨8时,白人开车走了。西西出房去打公用电话。5分钟内哈特曼

到,林肯车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他先走到我的窗口,递进一块巧克力糖,伫待我

的反应,我收下了说声谢谢。他文雅地掏出两美元,笑着递进窗口,立刻转身,旋

风似的刮进西西的房间。

到了结账时间,西西出面再续两小时,我给了个优惠价,只收10美元。她笑了,

问我吸烟不,随手甩出一盒万宝路。我连连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

两小时很快过去。西西交了钥匙回房整理衣物。她换了套红裙子,红高跟鞋,

挎着红皮包。哈特曼是红T恤衫,白裤子,黑皮鞋。红对红,向人发出暗示:这是一

对情人装。挽臂而行的样子叫人羡慕,一对真正的情侣。我走出Office跟他们挥手

致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哈特曼的不幸在于犯了本行的大忌——爱上其所服务的妓女。用莉莉的话说,

是不该爱上西西。妓女保镖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鸨儿。毒品才是鸨儿。感情变化使

哈特曼由手持尚方宝剑(毒品)的钦差变成爱情的俘虏。醋岂是干他这行的人吃得

起的?哈特曼一吃上醋,便如坐针毡,片刻不宁。他怎么活呀!

莉莉透露,半年前拆档了。拆档,通常没有什么手续,中国古代有所谓“赎身”

之说,在美国根本用不上。毒品使之结合,往往亦因毒品而不和。也有是有了保镖

受拘束,恢复了自由身,有钱就有“货”,不愁犯上瘾来干着急。也有的是另觅新

伙伴了。哈特曼跟西西分手则戏剧化十足。

莉莉说,哈特曼在我面前鸣誓,不混出个名堂来誓不为人。什么名堂?捞钱。

不惜一切手段捞钱,捞够了钱娶西西,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多么平凡的愿望啊!

西西答应是答应了,在哈特曼的理想未成现实之前她还是过着卖笑生涯。西西

佩服他是条汉子,可是不大相信他真能混出名堂来。她溺身于毒海以致返岸无术。

正常人的生活里容不下海洛因。

论到婚嫁,十个人里有十个人笑哈特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西西是名副其实的

天鹅。美国人的偶像之———玛丽莲·梦露36岁驾返天国。若要重睹梦露风采,美

国人不用登太空船上天,车只要开到洛杉矶好了,西西堪称活梦露。

哈特曼于拆档之后有一大阵儿住M旅馆第22号房间。两张床住着三男一女。每

次清房总见到房间角落上堆着一卷铺盖,枕头毯子以外三四件换洗衣裳。同屋人说,

这是哈特曼的。我看不过聊备一格,哈特曼整夜开车往外跑。大约白天要睡一睡。

他交了好运,M旅馆不过是主顾之一,说不上,也许是东家之一。无法推测他进进

出出是销货还是取货,也许连销带取。总之,生意兴隆。每次经过Office必定停下

车来,从驾驶座探出手臂笑着送出一张5美元钞给我,我知道这是小费。为什么付小

费?我从来不问,收下就是了。你不收,也要容他进出。不过,次数多了,于心不

忍。

我把这点意思对他说了。哈特曼问我跟他是不是朋友。我只得点头称是。不是

自高涯岸,是说了是,就得尽一尽朋友的责任。我既不能阻止其做冒险犯法的事,

又不能成全他和西西的婚事,算哪路朋友?他没瞧出我满含惭愧的应答,说既然是

朋友,还分什么彼此,区区小数目何足挂齿。

我在那段时期收了无数张5美元钞,而我没做任何回报。他只需要一个生活回报

——娶上妓女西西。

莉莉说,哈特曼日夜拼命干,正在兴头上,传来西西罹患绝症的消息。痴心的

情人央莉莉带他去见西西,问个明白。西西说出心中的怀疑。

美国妓女随身带避孕套。万一用光了,买起来很方便,哪家旅馆附近全买得到。

除非避孕套失灵,导致传播性病,通常不会出问题。但谨慎的妓女仍旧定期就医体

检。西西一周体检一次。当医生报出化验结果,西西当场晕倒。她还不满25岁。醒

来时仍不忘先向医生道谢,再叫莉莉扶上汽车。她回忆停留在两次体检之间的日子。

有个黑头发的白人喝得醉里咕咚,拒绝使用避孕套,霸王硬上弓。

哈特曼听了出奇地冷静。泪不弹、话不吐,掉头就走。他要依据当事人的描绘

寻访肇祸的酒鬼,查一查是不是艾滋病带菌者。

忽一日,莉莉和西西先后接到哈特曼的电话,已经访出酒鬼查明真相——他是

GUY(同性恋者)。正在静候下文的受话者听见对方挂断电话。

莉莉说,自从她偕哈特曼前去探问以来,西西再没见过他的面。再次看见他是

那印在相纸上的像,捏在便衣手上,后来摊到桌上。

什么时候能重逢?西西说,那要等上了天堂,还得真有天堂,而且具备升天堂

的资格。

她声称,她从来不曾虚掷公款浪费纳税人的钱,更没有贪赃枉法欺压穷人,也

没有在讲台上或者在电视上撒谎。末日审判理应还她以清白。

8.恶事迭出

西西这路美国人属于“丧失理想的一代”。理想,很多时候完全可以看成就是

希望,而西西的希望不外乎赚了钱去买海洛因,买大麻,买快克,买安非他命,买

一切吸食以后产生梦幻力量的东西。毋庸置疑,她死于纵欲:放纵情欲,而这情欲

又非必不可少的生理需要,所以不值得同情。

可是我仍对少女西西充满同情。

在美国,妓女这行做久了没有不被抓的。问题在于抓了以后如何处置。罪很轻,

留个案底放人。发现又是妓女又吸毒——几乎个个妓女吸毒——怎么办?还是留记

录放人。姑且不论贩毒卖淫在美国量罪过轻,我以为,人类社会对于陷身毒海的同

类拿不出治本之法才是公害。姑息养毒。美国样样讲究治本,偏偏对于历史悠久的

黑黄两道束手无策。慈善团体和慈善家着眼于艾滋病研究。为什么不多开几家免费

戒毒所?

然而,西西也够不争气的。我经常遇到西西之类如花少女问我要不要尝一尝她

装在玻璃烟斗里的宝物。好像主人正在品茗,家里来客了,出于礼貌一定要献茶似

的,赶上吞云吐雾过瘾的好时光,她也要让一让你。我回一声不。出乎意外,她们

非但不嫌我老土,反而大赞不吸的好,一边皱起眉头深恶痛绝地骂几句该死的嗜好。

西西不止一次向我表示戒毒决心,然而毒始终没有戒掉,直至她被毒吃掉。

“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不明白事情的原因了。”1989年夏秋之交,M旅馆

发生一连串互不相关的命案,哪件命案也不知其原因何在。

那天日正当午,来了一个租房的。此人身材细长,脸相与身材相配,也是细而

长,发蓬蓬然,顶奇怪那套装束,做工穿的衣服没换不说,上面布满灰浆点。神色

惟淬。予人以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印象。

当我谈出租房一日的价格,他默默地付了钱,捏了钥匙登楼去12号房间了。

按说空手赁屋不能空手进屋,旅馆不供应饮食。这细长子是个例外,从打进了

屋再没下过楼。12号房门紧闭。租房前房间属于旅馆的;房间租出去就不再属于旅

馆,那归房客了,旅馆人员不得干涉住客的自由。

也许有人给他送吃送喝,累了懒得出屋也是情在理中,我想。

到了次日中午结账时间,12号依然毫无动静。每个房间全有内锁,上了内锁可

保安全无虞和西洋人视同生命的隐私权。我和丽蒂亚拿备用钥匙一探,内锁犹虚,

过了结账时间又屡唤不应可以不经住客许可开房,于是门开了。

“细长子”没有躺在床上,看得出房间用过,睡觉时遮身的薄毯撩开了。枕上

床单上泛起重物压过的纹痕。床边的小桌上没有食物,也没有用餐的迹象,甚至没

有饮料罐。

转进浴间一看,索子一根,自缢身亡。

我和丽蒂亚连忙退出去,拨通911,警车随同急救车于3分钟内赶到。

医务人员先抬担架上楼救人,落了吊儿,法医验断,气绝在15小时以上,警察

收集证物拍摄现场,“细长子”在寂寞而孤独的逆旅等候着公仆们完成例行公事。

当我奉命呈上12号房住客的登记卡,警察捏在手上,见卡上的年龄职业两项空

着,瞧了瞧卡,又瞧了瞧死者,微微起了一声叹息。

我一句不敢妄议非正常死亡者的死因,即便重复权威结论也觉于逝者有所亵读。

尤其自寻短见的人士,恐怕谁都无法说清真正的死因。医生为了写医案,警察为了

上档案,结论越简单越干脆越好、其实哪有那么痛快,死因岂可如死一般透亮。细

细探访,每个死者都是一部历史。

12号房的“细长子”的死因,据传,死于无工可做。这就是说,他是失业者,

一个满身灰浆点的失业者。

事过一周,有个粗线条的矮小的半百老人来租房间。单身、空手,沉默寡言,

一副落寞情怀。不知怎的,我抬高了租金,一夜收他四十美元。咦,价儿也不讲,

出钱付租拿钥匙。我给了他最差的10号房,他也接受了。

这天很忙,我无暇专注于任何一间住客的饮食起居。

第二天结账时间忙得我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赶掉几家房客,末了才想起10号的

半百老人,他还没退钥匙呢。我走去敲10号的门。门虚掩着。床上整齐得如未经人

动过。桌上饮撰丰富,大有宾客将临的意味。

人呢?沉默的长者在哪儿?

他坐在抽水马桶上,西洋人管这叫“我坐在我的宝座上(I am sitting on my

throne.)。”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头上套了个塑料袋(港台人称之为塑胶袋),

套得严严实实,袋口收在下巴底下,再用麻绳封口系牢。

警方断论,老人系自行了断残生,死前无与人争斗的痕迹。

为什么?为什么活得好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所能想出的唯一答案是,他一定活得不好,不开心,倘若真是活得好好的,

断不会自寻烦恼。我的眼前浮出他留下的影像,嘴角的纹路显示抱定必死的决心。

性格坚强的人为什么不坚强地活下去?

既然人们承认自杀者不尽是懦夫,那么,自杀就不是怯懦的表现。活下去需要

坚强,自杀亦非弱者所能下得去手,噢,这是两种不同质的坚强。由此可见,诸如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人类所共有的一切品性,我以为无一不是各

有各的异化。

那一段时间,死亡像传染病一样在M旅馆蔓延。

一个断不出其年龄大小的体面绅士要求租1号房。1号的房门隔条窄路(约可并

排放两辆汽车)正对着Office值班室的大窗。

我遇到乐租1号房的旅客都是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仿佛回到了母系社会时代,老

妈妈带着一群小崽子,怎么找也找不见老爸爸。她们担纲过日子,而且替人看相算

卦。1号离大街最近,踱出门来站在便道用西班牙语招徕生意,过往行人心动了,就

近迈步进屋看起相来,方便极了。店家则非常讨厌这样的吉卜赛卖卜者。

试想,女人当街一站向过路人兜生意,便衣警察远远望见,谁分得清她是干什

么的。等到巡逻绕回来一眼瞥见她拉到个男人进了屋,警察绝不往卖卜上想,尽管

女人年老色衰,衣着随便,可保不住屋里另藏春色,出街的女人不过是个引子。

我不懂他一个大男人为啥偏爱1号。出入方便?习惯使然?跟朋友约好?管他呢,

生意不好,租一间是一间。绅士拿了钥匙开门进屋。当我在旅馆楼上楼下巡查回来,

他正巧上街买晚餐去了。何以见得?不一刻,他拎了一兜儿吃食,炸虾、炸薯条、

啤酒、水果。

我记得这一天是月末的星期一。旅馆月初生意好。月初的周末好上加好。月初

大家有钱,像我们这种面向大众,亦即面向穷人的小旅馆,来客多数穷。吃难民金

的,吃救济金的,吃老人金的,月初有钱了,不是计划一下怎么用能够从月初到月

末天天有钱花,而是钱到手先图个痛快。三朋四友住上3天旅馆,大吃大喝,再找上

个女人陪着,这3天能折腾掉一个月的进项。钱光了人也老实了,结账出旅馆,没有

人知道他当晚住在哪儿。不劳思念,下月月初,不请自来。周而复始,1年12个月。

有位骨瘦如柴的盲人格外喜欢M旅馆,赶也赶不走。他逢月初即来。因为双目

失明,随从住房的朋友就多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朋友,吃他喝他骗他拿他钱,

拼命捞,捞几文是几文。每月头3天,盲人扮演花天酒地,不问朝政的昏君,周围一

群弄臣,装愚弄傻,起哄架秧。但他毕竟没有江山好靠,钱花得忒快引起疑心,以

致掀桌大闹,弄臣们一哄而散,昏君挥杖——不是权杖是手杖——横扫群小,倒楣

的是旅馆。

第二个月我就不租他房了。他央人代租,发现还是他,退租,他不肯,作好作

歹,赖地不走。我又容他一次,又是全武行开打收场,狗改不了吃屎。

残障金这个月的花光怎么得了?

就地取“财”。在M旅馆同一条街上不远处,他跪在地上求乞。在美国求乞犯

法。可谁去管一个失明的可怜虫呢。我瞅见他面前地上洒着点点钢板。终此一月他

天天扮演乞丐。神就准他每月做3天国王。

又是月末又是周一所以生意差,时至夜半我不愿归寝求安,宁可坐在窗口等候

舞厅客投宿。

M旅馆的最后一拨客——舞厅客没盼到,枪声却响了。只有一声。我从瞌睡中

一惊而起。距离近得如在耳边。我忽然获得灵感,枪声来自1号房。

2号房当天住着一位熟客名叫卡维尔,为人豪爽,急公好义。我立刻去2号,敲

开门,向正在灯下读书的卡维尔道出心中的疑虑。他主张破门而入看个分明。我故

意在找钥匙时拖延时间,怕莽撞出意外。万一开门进去,狗急跳墙,拿我们陪绑,

一不做二不休,可怎么好?报案吧,不见真情,如何叙述案情?

卡维尔毫无顾虑,找到钥匙了,一同去开门。我照例先敲门,没有回音,却从

门缝淌出一股红色液体。卡维尔见此光景便不顾礼数,抬脚踹开房门,但见床上坐

着个人,面向外,背朝墙,手中握一柄枪,血从左胸泪泪流出,染红床单和地毯。

我俩愣住了。我想起应当立即报警。警车和急救车来了。担架抬走自杀的绅士。

那夜余下的时光本可用来美美睡上一觉,可是我睡不着。我在想他死得那么有

理智,事前看不出半点寻死的迹象,穿得体面,饮食不马虎。死的方法死的位置经

过深思熟虑。假如自杀者面墙背窗,子弹会射出房门穿透Office的大窗进入值班室,

那么,正在值班的人难保不受到死亡的威胁。

人祸是有传染性的。

1号房的绅士死后3天,来了个口髭浓重的墨裔青年租房。小旅馆经理练就一副

好眼力,讲究一眼探入来客的肺肝,知道他是什么变的。我的本领没练到家,但也

能分个善恶忠奸,其实经验并不完全可靠。这墨裔青年不会讲英语,出示证件,由

我帮他填卡,末了签上他的姓名。他怯而老实,我给了他11号房间。

M旅馆对街有家餐馆远近驰名,那里鱼排做得好。阔人名人不避繁嚣,为着口

腹之欲来此就餐,不分日夜门庭若市。餐馆的正门不开在临街,却把后屁股对着闹

市。M旅馆对面的两家店铺之间有条并排可容两辆载重汽车有余的通道,熟客开进

车去,向右转有停车场,而餐馆的正门就在右首。通道左侧靠近店家外墙有两部公

用电话。

黄昏时分,住在11号房的墨裔青年在靠内的一部公用电话上打电话。美国的公

共电话几乎全部是露天的,设在街上少有带亭子的。

从不知道的地方射来一颗子弹,正中11号墨裔青年左胸。他扑到固定在柱子上

的电话装置,就死在那里。

警察从他的衣兜翻出M旅馆的钥匙,钥匙套在钥匙牌上,钥匙牌上镌有M旅馆

的地址、名称。

尽管11号房没搜出可疑物品和违禁物品,尽管11号住客死在当街,警察依然认

为M旅馆无可辞其咎:各位公爷心绪恶劣,搜查时粗手粗脚乒里乓啷,问话时粗声

大气叽哩呱啦。

流言四起。MAID丽蒂亚相信是误伤——找错冤家伤错人。实在不能说成误中流

弹,因为只打出一枪。警方抓不到凶手结不了案。想出个不能说有理也不能说没理

的办法——派两名便衣在M旅馆卧底。守株待兔?黔驴技穷?我说不上来。这两位

便衣很不起眼,一个四十来岁,黑发,连鬓胡子,长得八分像契河夫,只缺一副眼

镜,头大,中等身材,穿运动鞋;另一个五十上下,光脸颊,阔面,红润有光,黄

头发黄得不大正宗,皮鞋的皮子软而韧,大约是特种运动鞋。来到Office,话讲得

很客气,表情冷漠,指明要11号,用白天不用晚上。

11号房在Office当顶楼上。站在门外,M旅馆全景尽收眼底。他俩成天守在房

门里侧,房门则虚掩着。一旦发现可疑者,各握手枪,一先一后,推门而出飞身下

楼冲到跟前,声随身至,喝令可疑者面墙扬臂双手扣住后脑勺而立,于是一个搜身,

一个奔进可疑者所访房间搜查。

一连蹲了7天,收获不大。如果志在擒拿杀害11号青年的凶手,不用说7天,再

蹲7年也是枉然;如果志在缉毒,则无毒可缉。我不能不想到志在报复旅馆之灾祸频

仍。

M旅馆的本体建筑和围墙之间有一条10米宽的间隔。那上面散布着沙砾砖块木

屑纸片,还有住客丢弃的空酒瓶破罐子香烟盒。便衣走了以后,或是按房的警察空

着手走出旅馆,被搜房的住客与没被搜查的住客纷纷上门请我允许从侧门越墙而过

找寻不慎失落窗外,落到那10米宽的细长间隔里的东西,什么钱啦,证件啦,信用

卡啦,等等。这万无不允之理。起初我拿了钥匙开了侧门,请他堂而皇之长驱直入,

不必翻墙如贼。后来发觉情形不对,才设辞搪塞,以致有化公为私的逾墙之举。

哪里是什么钱、证件、信用卡,而是警察到来之前抛出窗外以防搜去的毒品—

—装在塑料袋里,骤眼望去,会以为那是食品袋哩。

住客从窗帘缝望见有可疑人登楼便将此袋抛出,两墙之间的通道,成了毒品的

免费露天仓库。只要没看见是谁抛出,就算在“露天仓库”找到,根据法律,不能

确定藏毒者是谁。M旅馆从门口到20号以外的房间要穿过整个停车场,两脚踏上楼

梯会有响声而且愈急声音越大,窗帘背后常有双眼睛对着窗外空间。更有做事彻底

不辞劳苦的拥毒者,全部毒品藏在“露天仓库”,随用随取。

警察在户外抓到贩毒者和吸毒者,搜身搜到毒品,审问出是从M旅馆买来的,

于是跑来M旅馆搜房。天真的警察一踏入旅馆,帘后眼睛就明白了;警察所押嫌犯

等于向相关人发出警报,藏毒立刻飞出窗外入了库。警方当然白忙一场,查不着证

据是不能抓人的。

在M旅馆守株待兔的两个便衣,不穿警眼的也不比穿警眼的神通而有效。最初

3天打不着老虎,3天之后充其量拍一拍苍蝇。便衣蹲点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谁还

敢飞蛾扑火?那班零零星星居无定所的吸毒者,消息闭塞,以为熟门熟路,登门求

毒,巧遇警察,活该倒楣。不过,大都虚惊一场,登门买毒的懵懂,坐地贩毒的灵

光,不卖毒何来买毒,两手空空拿不到物证,还不是拍桌子吓唬猫,过一过问案的

嘴瘾。所以两位公爷呜金收兵,从此真容不露,芳华永歇。

经过此番折腾,旅馆生意元气大伤。只好顺其自然,思来想去,也只有顺其自

然。等待时来运转。

这期间我收到一封挂号信,拆看之下,寄信人原来是波奈。约我晚间到星光咖

啡馆喝咖啡。正巧当晚有空,遂穿了出客装从容赴约。

走进星光咖啡馆举目寻视。才一抬眼,波亲便出座相迎。双双在大厅中央相会,

她大大方方地伸臂来拥吻,我虽然满心欢喜,偏装出少女式的羞怯撑拒一番,仿佛

画家要藉云的深来写山的高。热情的波奈在我嘴上满满印了两条红印,一边Honey,

Honey(亲爱的)地叫个没完,一边紧紧相偎,脸颊贴着脸颊。

我们的“情人座”的小桌上,摆着红白黄紫四色鲜花一蓬,插在日本花瓶里,

全咖啡馆独一无二,这是波奈特请日本花艺班教师松田圣子赶插出来的。

我以充满敬意的欣赏眼光,对瓶花行注目礼5分钟,来感谢波奈和圣子的友情。

波奈说:“我真高兴,你爱这花表明你原谅了我,当你需要朋友的时候,我没

有能够出现在身边。”

我转移了目光,以同样敬意对坐在对面名唤波奈的鲜花行注目礼。

她也以明眸的波光回望着我。

半晌,波奈叹息道:“M旅馆眼下危机四伏,各方火舌一齐伸向这块小小的木

炭了。”

我睁大骇异的眼睛瞪望着叹息美人。

波奈唤来侍者,叫了一大杯卡普西诺给我,却给自己要了一杯木瓜汁;牛奶咖

啡对木瓜,这从来不是波奈的习惯。我惊问其故。

“为了完成一个象征。”波奈说。“我预感到坦克对稻草人的战争即将来临。”

我大惑不解地扬头望着她。

“奎丝汀娜睽违经年突访M旅馆,而且便衣作男友,意味什么?你跟我讲了,

一直盘旋于脑际,总算找到了答案。”

“你从哪儿得来的情报?”

“上M旅馆的前两日,奎丝汀娜搭上哈利,她俩原是老相好,不断有来往。那

晚哈利酒后透露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夜12点,哈利推托有约会,撇下她走了。凌

晨被人发现死在寓所。哈利是警方线人,背景复杂。警方盯住奎丝汀娜不放,要顺

藤摸瓜。”

“旅馆与奎丝汀娜毫不相干,怎么会意上麻烦。”

“奎丝汀娜转移‘阵地’之前,M旅馆天天必到。哈利是奎丝汀娜9号房的长客,

由此结交了各色人等。我想,警方派便衣诱奎丝汀娜上钩企图一箭双雕:只有坐实

奎丝汀娜卖淫的罪名,才好逼她与警方合作;只有坐实M旅馆罪上加罪才好逼垮它。”

“有那么严重吗?”

“警长的弟弟在6号当众出丑严重不严重?”

“严重也好不严重也好,跟奎丝汀娜、哈利有什么关系?”

“哈利是奥迪警长的得意门生。多少重案大案经他卧底而破获,他这一死,如

断股肽。更要紧的,奎丝汀娜听去多少秘密,有待严追,走漏风声怎么办?听奎丝

汀娜对人说,M旅馆前任经理菲力浦涉嫌旧金山某旅馆一桩杀人灭日劫毒案。”

我想起奥林匹克街艾府后花园。

“奥迪警长奉命追查一个手提包。”

“那提包不是蓝色的吗?它……它……我……我……”我险些吐出菲力浦·叶

的秘密。

“你怎么知道是蓝色?”

“两位便衣来过,要走半年的登记卡。”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蓝色提包里的上百万美元价值的海洛因不翼而飞。”

9.二部鼓吹

在星光咖啡馆波奈始终没讲造成她的可怕预感的真实故事。我总觉着她有许多

事埋在心里,而费心安排的会面不过略示警告之意。随着M旅馆大萧条后的生意回

升,我越来越不在意她发出的警告,以为那真是杞人忧天。

当老住客渐渐回笼,我和高达都不去想数周前便衣驻馆飞身抓人的情景,一味

着眼于经济效益。李老板常说,我们和他同乘一条船,理应用心协力,而住客是衣

食父母。M旅馆虽处闹市区,但赁屋之客品行堪忧。初到时不明就里,想终有一日

等来好客人,旅馆面貌焕然一新。可是左等右等老等不来,见多了自然看透了,因

而悟到,理想住客永远不会登临。

M旅馆的住客分两种:有罪住客与无罪住客。无罪住客大抵包含三类人:游客、

情侣、穷人。游客是指外国外地的旅游者,所占比率微乎其微。外国旅游者我见过

一对加拿大籍夫妇,操英法混合语,引起我的好奇,教科书上不大提起这种语言现

象。此外记忆深刻的当属日本游客了,守时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很像德国人。情

侣是指周末(周五周六周日)开房间度假消闲的男女。少则一夜多则两夜,晚8时必

回旅馆,一宿闭门无话。穷人每个月月初乐3天,能坚持住上7天的,未之见也。我

在M旅馆的4年3个月里,有个值得一提的穷人,那阵子月月会住7天。

他名唤拉里。漫着,有什么根据管他叫拉里?我心里的声音在问。没有,没有

根据。不像话。是不是听人家叫过?它又问。没有,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这名

字是我杜撰的。他总得有个名字,而我自从读了毛姆(W.S.Maugham)的《刀锋》

(The Razar's Edge),就喜欢上主角拉里。

不知拉里来自何方,每月辞别旅舍去住哪里,反正一到月初就来亲近M旅馆。

一个人,从来是一个人,绝对的一个人。因为他的房间既无访客亦无亲朋,从租房

一刻到结账时间,出出进进“双肩荷一喙”,干净利落。出离房间去做什么?上街

买吃食。回进房间做什么?天晓得。

此君短头发两寸多长,一脸黑泥,神仙也难断出他的真正年龄。低头来低头去

眼瞧面前三尺地,是那种撒开大步往前行的气概,好像屋内有婴儿待哺。破衣破裤

——其实是东钩西扯弄破了的新衣新裤,食量却不小,每饭6听啤酒3盒炸虾,外加

一个大西瓜。

我没见他笑过。每次租房,走来往窗口一站,不言而喻是来租房的,买苹果的

绝不往旅馆跑,递出卡去他文不加点走笔如飞,还回来我一瞧,卡上没有一项填写

清楚,向他要证件查阅,他不出示证件也不理睬,愣在那儿发呆。我早受过指点,

遇到这路客人,不妨代填一下,补上另一个人的资料,一室两客,室室如此,警方

找不出破绽。不管谁代笔谁动了手脚,交钱住房,其余是身外事。

凡是住宿一夜以上的客人,MAID需经同意才能于次晨打扫,住客有权拒绝这理

所当然的打扰。拉里从不需要清房,住7天闭门168小时。等到他把钥匙往窗口一丢

结账了,他惯住的7号房谜底揭晓,里面乱如鸡窝,怪味熏天,空中弥漫着辣气令人

有目难睁。

丽蒂亚把我叫去看。毯子破了不能再用,床单油污不堪不知如何恢复本来面目,

连地毯也有刮痕。我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MAID是照章行事,换毯子换新床单须经

经理过目。不料,半小时后丽蒂亚又把我唤去。

7号房换了模样,平凡的魔术师居然点石成金。殊不知丽蒂亚不是向我炫耀劳绩,

她打开房中的衣橱,指给我瞧衣橱上层摆着一摞新书。我爱惜地一本本取过细看,

书上天头地角密密麻麻一行行读书心得,字真帅。这些书都是10年前的出版物,看

去如昨日才从印刷厂印出来,不要说污痕油渍,连一个黑点也没有。

我对着打开的书页所浮出的拉里的形貌肃然起敬,无名的、意外的敬意。这敬

意阻碍我幻想拉里究竟受了什么样刺激才造成天差地别的生活习惯和阅读习惯。我

只吩咐丽蒂亚不要去动书,不是7号房不再租用专等他来,而是继起的住客才不管莎

士比亚还是狄更斯,摸都不会摸的,其实深心切盼拉里快点到来,好跟心爱的珍宝

重聚。

M旅馆的有罪住客也含三类人:人蛇、妓女、毒贩。人蛇租房无声无息,你要

多少租金给多少,不划价。开初不知是人蛇。日积月累有了经验:出面租房往往由

一名老成持重的中年老墨,租了房拿了钥匙便走,一般客人先进屋查一查,合意才

外出。来者单身却要租大房间,而且要到天黑透才再现身。次日早晨,无论任何重

要原因叩门,门都不开,不得已开出一道小缝,探出头说话,等你强迫他把门开大,

屋里床上床下睡着八九十来个人。被你窥破行藏,立也不是躺也不是,藏头缩颈无

所措手足的窘态,活像偷嘴吃被婆婆当场提到的童养媳。

M旅馆生意好起来天天客满,个个房间住着妓女、毒贩。所谓好客人,必有正

当职业正常收入,这样的人绝不做冤大头,绝不肯花大钱住小房,即以每日30美元

计算,月租900美元,而一套体面的公寓房子三卧房二浴室月租800美元,住旅馆则

只租得一间套房(含浴室的房间)。

有些旅馆为了降低空房率低租租月:一间套房月租400美元。我们不敢。鉴于住

客品质低劣,低租等于自杀。DOWN TOWN一带,绅士淑女走错路也不去投宿这种不入

流的狗屁旅馆。有时白人的汽车驶入M旅馆,发觉不对劲儿,转个圈儿,掉头便走,

其实他真心要开房间。假如M旅馆效法同业打破不租月的惯例,好人租的房间,转

眼也变了毒窝妓巢。

加州州法规定,连续在同一房间住满30天以上者即为此地居民。有经验的狡猾

房客外表装得又乖又守规矩,等混过30天原形毕露,不付租耍赖白住房,上法院打

官司,法官又总是偏袒房客,到头来房东收不上租还得倒赔迫迁费。所以M旅馆从

不“租月”(这种出租方式叫Monthly Rent),只论天儿租(这种出租方式叫Dail

y Rent),那么随时可以不再续租以便赶走问题房客。

我收进的4号和25号房客是典型的妓女毒贩档。

4号房的主脑人物墨裔青年何塞,高大英俊,举止文雅,和蔼可亲;谁能想到他

是以贩卖毒品为业呢。他的女友真多,走马灯似的,不下十余位,其中玛格丽特和

杰尼芬美貌又能干。庆生会合影,何塞居中坐定,众女自动退后,让玛格丽特和杰

尼芬一左一右紧挨着年轻的寿星,其余的姑娘,嘉丽啦、齐娜啦、维吉尼亚啦,各

就各的位,原来毒贩的女友也论资格排名次。

25号的主脑人物是萨尔瓦多籍青年杜马,相貌丑陋,衣着邋遢,举止委琐,女

友可不少,伊莎贝拉和伊娃领袖群雌。

何塞和杜马过着神仙似的生活,全靠贩毒卖淫才快活似神仙。

租金一日一付。我们收取的租金为别家房客的两倍,每日每家60美元。那段时

间4号和25号在同一房间的居住时间已经超过30天,而他们并不援引州法赖账白住房,

就算他们这么做,我们也不怕。我想了个办法,叫他们每天填写一张登记卡,比如

今天卡上是何塞一人租用,明天卡上换了贝雷斯租用,后天再变回何塞,下一天又

是贝雷斯,因此无论何塞还是贝雷斯,永远做不到连续租房30天,在同一个房间,

25号也照此办理。

为了生意为了补偿萧条期的损失,不得不这样做。

以何塞、杜马的聪明,为什么花双倍租金住房呢?

美国的旅馆有因租房给妓女而被捕的,未闻有因租房给毒贩而就逮,然而明知

其为毒贩却出租房间给他的旅馆绝对是坏旅馆。旅馆租房给毒贩等于默许它做毒贩

的office,但不许他捞过界——黑黄两吃。黑是毒品,黄是卖淫。4号和25号一鱼两

吃,又贩毒又卖淫。

租房做Office的毒贩不上街兜售毒品。街头毒贩虽然自立门户,却少不得要求

“坐楼毒贩”供货,总之,街头毒贩处于最低层,最担风险。吸毒者半夜犯了瘾,

或是摸熟了路,直接叩“坐楼毒贩”的门买货,也不算越规,好比商家做批发兼做

零售。

上街贩毒可不简单,这是门大学问。

街头毒贩分单挑、双簧两种。单挑是一个人做。吃哪一方,定而不移,断不会

今儿在这儿明儿在那儿,主顾摸不透,生意做不好。单挑往细处分,形式又稍有区

别,一种是站在街边不动,一种是来回走动。后者有个好处,买毒时,双方擦身而

过,买方的手和卖方的手于一握之间钱毒互换,交易于焉完成。前者比较费事。买

方先付钱,毒贩看也不看,放进衣兜。买方走开,装模作样闲眺街景。俄倾,二人

相对而行把货递出,银货两讫。

毒品当然不带在身上。藏毒地点变化多端,人行道的地砖下面啦、废邮筒的里

面啦、废路边停车计时表里面啦,等等。邮筒、计时表岂有报废之理?那是藏毒人

的精心杰作。更有绝招,存在旅馆的指示灯的边框里。真正捏在手上,揣在怀中的,

即便搜出来,风是风火是火铐进警察局,前脚进后脚出,因为经过检验不足构成犯

罪的法定数量。美国法律允许随身携带一定数量的非法药物自用。

切莫以为街头贩毒净是三块钱三块钱不起眼的小生意。我见过三百五百美元的

大买家。

天天早晨8点钟,一个女青年披头散发趿着拖鞋穿着睡袍,步态轻徐闲雅走到M

旅馆的指示灯下买货。她的容貌引起我的注意,决定开导开导她。我不能面对华人

沉沦毒海两袖手旁观。她居然认识我,所以我站在身旁她不起疑,她正在闲眺街景

等货。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回答是从泰国来的。这句英语还可译成:我是泰国

人(I'm from Thailand.)。我还是不信,故意拿脏话激她,完全没有反应,她真

的听不懂汉语。

卖主是久占M旅馆的老毒贩,嬉皮笑脸地走过来,硬要塞给我20美元。他怕我

坏了他的财路。事后他对我说:“这个泰国婊子每天买3百元钱的货。”

M旅馆右邻是一幢公寓,里面住着几十户人家,清一色西语裔佬。二楼临街一

面有个胖娘儿们,出身于毒贩世家,浑名“巨无霸”。她的17岁女儿站街贩毒,做

娘的高踞楼窗“把场”。起初,混子无赖们不知天高地厚,年轻姑娘干上这一行,

裤带没有不松的,都想傍前尝尝鲜儿。“巨无霸”飞下楼来左右开弓,打得左右一

边一个浑小子口冒鲜血,正要还手拼命,“巨无霸”左臂挟着个小个儿的,右手拧

着大个儿的耳朵,两个讨便宜的孬坯哇呀乱叫,这才晓得姑奶奶的厉害。

说也奇怪,神鬼怕恶的,从此远近坏蛋非但不敢来找茬儿,反倒毕恭毕敬,甘

心情愿替她卖命,“巨无霸”成了这一带的大姐大。

街头的双簧毒贩有真双簧有假双簧。真双簧的前脸儿与后台彼此是一伙的,赚

多赚少平分。假双簧彼此是雇佣关系,主贩付给从贩工资。

真双簧,前头应市的手上身上没货。小买卖也做,但不大在乎,蝇头A、利赚也

可不赚也可。心贪,喜欢大买卖,一个月开一次宝盒,红了就行了。便衣抓这类毒

贩可不容易。应市的拿眼一看,八九不离十才往后领。后台高得也不远,在应市的

盘道时,他早看个透,认可才接收,不认可,使个眼色,一起开溜。

看准了接过手,应市的和后台押着买货人往前走,绕够了溜够了,才开盘口议

价。价钱谈妥,领到了地方,当场成交,一手钱一手货。不订后约,订了也是白订,

订约不过虚应故事,过后买卖双方都不拿这当真。

当然有看走了眼的时节。怎么办?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是,二对一绕啊绕,绕

到一处死巷,四望无人再交货。翻脸就翻脸,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买主吃亏,孤掌

难鸣。买主真是便衣,有枪,而卖主也有枪,两把对一把。

主从是雇佣关系的双簧,调儿好唱。从贩把风,大主意主贩拿,买卖做得不大,

天一黑就收篷,因为警察密集出巡的时间到了。

街头贩毒者,无论单挑还是双簧,全得接受地头蛇的调度,他手下有一把子兄

弟。我亲眼目睹保护费迟交者打得头破血流。打完了,钱还得乖乖给,少一个还得

打。遇上生意麻烦,有混子们罩着,便衣在哪儿,巡警在哪儿,大哥大打过来一清

二楚。等警队开过去,早作鸟兽散了。

何塞和仲马跟地头蛇门德斯好得穿一条裤子,见了面甭提多亲热呢。又是握手

又是亲脸颊,久久拥抱不肯罢休。

我料想两个毒枭生意做得不小,而大生意要开车到旅馆外面做。这里是Office,

出货得在仓库。神秘物一定在神秘地点,据说当事人都莫测高深,另有牵线的木偶

戏子。不过,他们可算是贩毒集团离吸毒者最近的销售布点。不管怎么样,设在M

旅馆的Office得到充分的利用。

MAID清完客房便下工回家了。一日之内除了朝9到晚5这9小时外,旅馆只有经理

一人留守。人单势孤,受了暗算吃了亏全找不着正主子,因此凡事只可智取不可力

夺。而4号和25号最令人头疼的是,容留毒虫吸毒,招留妓女卖淫——殚精竭虑,屡

禁不止,徒唤奈何而已。

吸毒者(俗称毒虫)上门买毒,等不及回家用,废墟、僻巷、房后死角,凡是

隐蔽处都可以用作吸毒场所,可是毕竟有危险,而且不舒服。吸毒不是用来填饱肚

子,是为着吸食以后的享受,作用于脑神经的享受,而精神享受必须环境协调。

何塞、杜马把房间里的浴室加以布置,使毒虫独处一室自得其乐。他与毒友约

法三章:不准吸毒用具丢进浴缸、抽水马桶和脸盆(Sink)。不准锁上浴室门。不

准毁坏浴室的各种设备。

此三法真可说是“德政”,保证了4号和25号作为贩毒本部的长治久安。如果抽

水马桶堵了浴缸堵了脸盆堵了,还能见容于旅馆吗?锁上浴室门防谁?警察真的上

了门,多好的锁一脚就踹开;自己人则不必防,况且毒虫懂得锁不懂得开,吸了毒

爹娘不认,更不用说开锁了。

要命的烦恼不在吸毒过程,而在于吸毒之后的变化。人一旦吸了过量的毒品会

丧失自我控制力,要发泄,尽情发泄,毁坏房舍、机车、器物固然可怕,事实上远

远不如吸毒者的情欲可怕。

何塞、杜马不愧是行家,思想周密,吸了毒走出浴室,马上有美女伺候,于是

双双携手重回浴室。这一来,身体内外的精“华全吸干了,当他走出毒窟踏上归途

的时候。

现成妓女供应现成嫖客,就旅馆管理而言,当然章法大乱,但总比外来妓女带

上嫖客借地而宿安全得多也整齐得多。

DOWN TOWN一带租房一小时10至15美元,黑人区才有便宜的,而叩开何塞或杜马

的房门,4美元方便一次也行。妓女差不多个个吸毒,就算嫖客不吸,钱一到手妓女

马上买毒,她干这行原本就为着有毒可吸,一份买卖双份利。

4号和25号的做法直接影府旅馆收益,最可怕,妓女带来嫖客未经有效鉴别,万

一是便衣警察,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和高达议了又议,议不出好办法。我们处于两难境地:赶跑他们,开罪老板;

听之任之,无异于坐等钢铐。正当难解难分之际,天降奇祸。

黑头发圆脸大眼睛大乳房的堂娜,个子不高,长得很自很甜。会给男人灌米汤,

一笑俩酒涡儿,人称“笑涡女郎”。据她后来告称,那些天生意淡,好不容易钓上

个客儿,又不肯出足价钱,应该出35美元,15元给旅馆,20美元给堂娜,可他只肯

出24美元,一包在内。”杜马收4元,堂娜可以不受损失。

事毕,出了浴间,笑涡女郎扬长而去。那嫖客名叫汤尼,忽然毒瘾犯了,掏出

钱买货不肯跟堂娜走。等到汤尼毒瘾解了,色瘾又犯了。拉了伊娃便去浴间,杜马

火了。伊娃是杜马的宠妃。可是当时屋里没有别的女人,你叫汤尼找谁?汤尼以为

钱能通神,捏出五张20元钞,这价码儿足够招拢好莱坞大道(Hollywood Boulevar

d)和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上任何一位一等一的流莺。杜马一见拿钱压他,

火更大了,飞起一脚踹得汤尼打了个趔趄,手上钞票飞出,飘洒如绿雪。伊娃一张

张捡起揣进乳罩。

杜马大怒,凑过去挥掌来扇汤尼,伊娃横身挡住,双眼射出威棱棱的光芒,杜

马把手缩回去了。这当儿,伊娃拉着汤尼进浴室了。杜马气得踢浴室的门,门被反

锁上。足足闹腾半个钟头,汤尼、伊娃才出浴室。汤尼钱花完了瘾过够了,踏出25

号门槛,临去还回过头冲着杜马做了个鬼脸儿。杜马抄起瓷瓶抛过去,汤尼关门挡

住,瓶撞在门上粉粉碎,瓷片满场飞。他怒气未消地追出去,才走了两步,踏上碎

瓷滑倒了,右手按在地上扎破了。

25号房开打,4号房也不甘寂寞。

街头毒贩贡齐利发了利市,高兴极了,又打算在另一个战场——赌博试试运气,

敲门进了4号房。

4号房宽敞,那里天天开赌。贡齐利熟门熟路熟朋友,敲开门坐下便赌。何塞瞅

见贡齐利坐上赌桌,计上心头。贡齐利生意旺手头阔绰,鱼送上门,不能让他脱钩。

今天,赌桌上的三赌客跟何塞的关系最铁,本来是打打小牌,不承想财神爷登门,

于是何塞递了个眼色,三赌客心领神会:三吃一。

贡齐利自恃赌术精湛,艺高人胆大。嫌小赌不过瘾,二十一点敞锅赌,每家都

可以注上加注,如此连续三番儿乃止。意思是每要一张牌本家上注,别家能添注,

本家再反添注,往复三次。何塞假装情怯,劝大家一次下注以一百美元为限。贡齐

利笑他小家气:“你当是哄孩子哩!”众人起哄,抬到每次下注不得超过一千美元。

何塞暗喜。

开始一连十把牌,贡齐利把把赢,门前筹码一摞多高。何塞见时机成熟,努了

努嘴儿,示意玛格丽特该出场了。玛格丽特浪里浪气地将身靠着贡齐利的左后背,

帮他掌眼。贡齐利暗恋玛格丽特已非一日,今见玛格丽特下场助兴,色胆大张,赌

兴愈豪。不一刻,在老千和美女里应外合之下,上演了一出血淋淋的闹剧,以致最

终砸掉我的饭碗。

10.茫茫大地

唐朝的歌舞伎有坐部伎、立部伎之分;M旅馆也有,楼下的4号房和楼上的25号

房,然而吹奏出来的调子,未免过于凄哀恐怖了。

且说,杜马摔倒手扎破了,伊娃急忙上前搀扶,冷不防被杜马一掌掴在左颊,

打得口吐鲜血,满面血污。伊娃吓昏了头,两眼发花,摸了摸齿颊,牙没打掉,牙

床子打出血了,脸上的血是杜马右手扎破了印上去的。

伊娃打出娘胎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索性拼了吧,她扑过来低头便往杜马身上

撞去,拼命挥拳擂杜马的膀背,杜马知道自己闯祸了,深怕伊娃有个好歹,且由着

她的性子发泄发泄,气出了,也许不至于分手。

正在这当口,伊莎贝拉推门进来,怀抱婴儿,身后跟着个男人。

伊娃停手了。杜马惊望来人。干疲的伊莎贝拉骇得尖叫一声,伊娃脸上的血污

也把婴儿吓哭了。妈妈手臂做摇篮,轻轻摇晃着孩子,一边“噢噢噢”地哼声哄着。

伊莎贝拉身后的男人见状掉头便走,被伊莎贝拉一把拽住。杜马净了手敷了药,伊

娃也洗了脸,在一旁呆呆望着。

伊莎贝拉对来人说;“我一直住在这儿,孩子跟着我你放心好了。”

来人瞧了瞧杜马,瞧了瞧室内陈设,又瞧了瞧伊娃,一声不出。

伊莎贝拉对杜马说:“小南希的爸爸要拐走小南希,我闻讯从我的朋友埃尔文

先生那儿把她抱来了。他不放心,过来瞧瞧。”

伊娃说:“瞧什么瞧,反正是方寸之地,伊莎贝拉,走,我们租房子去。”

伊莎贝拉回身低声对埃尔文说:“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妥当的。”

埃尔文说了声“保重”,告辞而去。

伊娃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一语不发,坐下奶孩子。

杜马说:“有事大家商量,闷在心里不是办法。”

伊莎贝拉奶完孩子,抬起头说:“哈利谋杀案东窗事发,小南希的爸爸里维埃

跑路了。前天窜进埃尔文家抱起小南希就走,被埃尔文太太死挡活拦才放回去。埃

尔文到处找我,在五街撞见,我马上跟去抱来了小南希。”

杜马来回踱步,这时停下来,说:“里维埃太平时期全不管小南希,20元奶粉

钱10元尿布钱都不肯出,现在躲官面跑路,要的哪门子孩子,分明有诈!”

“里维埃临走甩了一句话,叫埃尔文转告我:‘孩子归她可以,分手费一万美

元。’”

伊娃插言:“里维埃究竟涉案多深,你清楚吗?”

伊莎贝拉并不搭腔,只管回过头去左看右看,又嘀咕伊娃和杜马的背后,怕虚

空中隐密着偷听的耳朵。

杜马说:“屋里除了我们三个,只有小南希。难道连我和伊娃也不相信了?”

伊莎贝拉放下熟眠的女儿,拉过一条薄毯给她盖在身上,坐回原座位说:“太

可怕啦,简直太可怕啦!”说着闪目巡视,杜马、伊娃也把眼来随着她的眼转,最

后三股视线停留在咖啡壶上。

伊娃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走过去斟了两杯热咖啡,第一杯先递给伊莎

贝拉,第二杯自己用,第三杯摆在壶边不动。杜马望望伊娃,踱过去自己斟了端起

来喝。

伊莎贝拉啜了口咖啡说:“昨天在五街碰见奎丝汀娜大吃一惊,她成了活鬼。

我随她走到奥林匹克街才找了块清静地方坐下来。奎丝汀娜说她四处躲藏,怕警察

带去问案。我说杀哈利的凶手又不是她怕什么。她不言语。我说,难道不是西西原

来的保镖?她沉吟半晌说,别管闲事,也别问我哈利的事。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

诉你。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她,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哈利。奎丝汀娜说,哈利

是警方线人,获悉你的里维埃跟旧金山的一件蓝色提包案关系密切。我不等她讲完,

插嘴说,什么蓝提包绿提包,就算是里维埃罪恶滔天,由他抵偿,我们早分手了。”

小南希睡梦中打了个寒噤,伊莎贝拉轻手轻脚凑上去,把毯子围着南希两肩的

部分掖一掖严,探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这才缩身归座。

伊莎贝拉整整衣襟继续讲:“奎丝汀娜说,人不是里维埃杀的,你不用怕,可

是蓝提包里的货他得了一大半!哈利死后他自鸣得意。不久消息传出警方在抓费迪

南·迦西亚,他才警觉起来。我说,费迪南·迦西亚,我认识。大头、小身子、大

皮鞋。买卖做得吊诡。奎丝汀娜说,他发的是黑心财!见财起意。铁哥儿们——生

死之交的铁哥儿们,就那么糊糊涂涂死在铁哥儿们手里!”

现在轮到伊莎贝拉打寒噤了,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凛下去,不由得伸手端杯连吞

几口咖啡。

笑有传染性,恐怖也有。伊娃、杜马都感觉后背发凉,不禁抖了抖身子。

伊莎贝拉说:“我在路上想,25号房住不了啦。等小南希醒了,我想跟伊娃赁

屋圣灰旅馆,近,就在后街,彼此有个照应。伊娃,怎么样?”

伊娃含泪点了点头。

杜马几次欲言又止,瞅瞅这个,瞧瞧那个,脑门上冒了汗,脑袋急得青筋暴突。

右臂长伸搭在墙上,手面向里手背朝外,把头伏在手背上,闭着眼。蓦然,头离手

背,右臂撤回手攥成拳连连叩击墙壁,指掌相连处突出的骨头全渗出血来。

忽听得停车场上人语声喧。

“杜马,有种滚出来,别躲在乌龟壳装死!”

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叫喊道:“伊娃,是我,快出来吧,我来救你来啦!”

屋中三人先后奔至窗前,从窗帘缝往外看:一个是伊莎贝拉的朋友埃尔文,一

个是小南希的爸爸里维埃,第三个不认识,跳着脚指名道姓叫伊娃,要救伊娃。而

伊娃却与他素昧平生。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4号房里玛格丽特不但以身相偎而且还为贡齐利送来拿破仑酒。手上的牌也越打

越顺,同桌三家的筹码并作一家。也许是物极必反,眼看贡齐利要大获全胜,忽然

起了一阵邪风——连输三把,上万美元筹码输给对门,贡齐利恨不得一口吞下赢家,

美酒带来的勇气不断冲击着胸膛。

玛格丽特慧心妙手,纤指间夹来一张牌送到贡齐利跟前换作底牌,原来的底牌

转到她的手上。

二十一点是一种流传广泛的牌戏。每家能要满五张牌。如果牌抓得满意,随时

可以叫停。贡齐利要到第三张觉得不满意,手上是十九点,再来张“2”,整二十一

点,岂不快哉!哪知手气不好,第四张上了个“5”,面牌看着漂亮底牌丑,扣了一

张红桃十。如果是“7”多好!

玛格丽特妙手创奇迹:红桃十换成红桃七。

当玛格丽特捏着红桃十往回缩手的时候,对门吉姆尖声哼起一支淫邪的小调,

红桃十脱手而出,飘飘落在贡齐利的牌丛中。贡齐利慌忙用手指去拨,想拨到地上

去。

吉姆眼尖,伸臂抓住贡齐利的手,全场大哗。

贡齐利当场被抓,惊得魂飞魄散。“这……不是我……我没有……这这这……”

边支吾边拿眼瞟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面色如土,连声音都在颤抖,语不成句:“我我我我是局外人……不

不不……不相干的……”

何塞气疯了,兜头一巴掌,玛格丽特就势栽倒于地,“哇”的一声哭开了。

吉姆镇静极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他说,“贡齐利使千,该罚。”

“好,我认罚。”

吉姆瞅瞅另两个牌友,对何塞说:“何塞,你是老大,旁观者清,你讲句公道

话。”

何塞闭口不语。

坐在吉姆身边的孔德开腔了。一我们今天输的筹码,通通算他输的,‘倒赔赌

账’,怎么样?”

贡齐利认为惩罚过当,不接受孔德的条件。

坐在贡齐利左首的西恩斯站起身来,一正一反两巴掌抽过去,贡齐利藏头缩颈,

西恩斯的右手抢空了。他又抢出左手,何塞喝住了他。

“别打!听听贡齐利怎么说。”

贡齐利说:“使千的责任我一个人担下来,别难为玛格丽特。今天我赢的筹码

全部作废,另外拿出五千美元,在座的每人一千。”

贡齐利这一招够毒:五个人每人一千,玛格丽特也有份。既表明你们耍的阴谋

我一清二楚,又向玛格丽特输诚,叫她瞧瞧,到底谁仁义,谁够朋友。

何塞说:“不行。你赢了五万,才罚五千,未免少得可怜。”

三个牌友齐声吆喝:“门儿都没有!五万,少一个子儿敲断他的腿!”

贡齐利对何塞说:“何塞,你也这么罚吗?”

何塞从鼻孔哼了一声,正待发话,只见贡齐利打裤管底下抽出雪亮的匕首,扬

声说:“那就只好找它要啦。”言犹未了,抬腿踢桌,筹码纸牌飘满地,双方登时

拉好架势。

何塞大吼一声:“上!”

三个牌友争先恐后,兵分三路进攻贡齐利。贡齐利一刀一个连扎三刀,但杀红

了眼,刹不住攻势。何塞身先士卒,一脚踢开贡齐利的匕首,大家一拥而上,合力

把贡齐利抛出窗外……

再说25号房中的三位当事人,听见有人楼下叫阵,躲也躲不得,飞也飞不了,

杜马率队出门迎战。

伊莎贝拉怀抱着小南希说:“南希睡着了。里维埃,我和你根本不是夫妻。你

想要监护权,具禀状告法院吧,我等着过堂。”

楼下的里维埃说:“傻瓜才上法院呢。听着,伊莎贝拉,你在明处我在暗处,

不给钱要孩子,没门儿!看我不搅得你分秒不宁,六神无主才怪!”

那边厢,伊娃冲着陌生人道:“你算哪棵葱?哪家的看门狗?管姑奶奶我的人

全死光了。你趁早给我滚!”

陌生人二话不说,抄起准备好的石头就往楼上抛,伊娃躲过,石头打到玻璃窗,

敲了个大洞。杜马奔下楼去,揪住陌生人便打,里维埃连忙赶来助阵。杜马真不含

糊,居然面无惧色,他要显显空手道九段的身手。三个人你来我往过招,一面是双

拳,一面是四手,但不分高下,到底是练家子,寻衅的一方渐渐露出败势了。

伊莎贝拉埋怨埃尔文:“亏你还是我的朋友,你要不引鬼上门,里维埃怎知我

住这儿?”

埃尔文分辩道:“你要怪,只能怪自己。这儿是什么环境?交的是什么朋友?

南希跟着你好不了。里维埃答应南希归我带。”

伊莎贝拉说:“你好糊涂啊!放在你那儿,抚养费谁出?里维埃?他自顾不暇,

有本事养活小南希吗?”

埃尔文兴奋起来:“抚养费,谁也不用出,我们来养。你永远是好妈妈。有朝

一日你的环境变了,小南希还是跟你。”

小南希被噪音惊醒了。妈妈耐心地拍哄着。

里维埃见势不妙,不容再拖下去,闪开身打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扑身来剁杜马。

杜马闪到那自称名叫埃力克的里维埃战友背后,拿陌生人埃力克作盾牌。里维埃来

势凶猛,收不住脚,短刀划破埃力克的右臂。埃力克不慌不忙拔枪对准杜马发令:

“不许动!面冲墙站好,举起手来!”

里维埃和埃力克用绳子捆住杜马的手腕。

里维埃对伊莎贝拉说:“交出小南希我就放了他。不然的话,”挥刀做出砍头

的姿势,“叫他脑袋搬家。”

猛然间,杜马挣脱束缚,奋身来战里维埃和埃力克。埃力克开枪了,子弹打在

停车场的砖墙上。

小南希大声哭起来。伊莎贝拉不知如何是好。伊娃递给杜马一把厨刀,杜马持

刀护住伊莎贝拉母女。

“放了她们娘儿俩,我给你五千块。”

二凶徒彼此照一照面。里维埃问:“在哪儿给?”

杜马说:“随我上楼。”

埃力克不敢松懈,押着杜马拾级而登。

伊莎贝拉把南希交给伊娃,发疯似的扑上来,拽住埃力克握枪的右手死死不放。

“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开枪呀!你怎么不开枪?”

埃力克拗不过伊莎贝拉的莽劲儿,一时骏在那儿。

杜马趁机脱出押解状态,挥厨刀直斩埃力克的手腕,埃力克躲开。里维埃切入,

跟杜马扭作一团。

埃力克大叫:“里维埃,闪开,我要开枪啦!”

里维埃哪里闪得开,早吃了杜马一刀,依然不肯退让,挥刀拼杀。杜马转到一

旁,刀是躲开了,枪声响了。杜马闭上眼等死。谁承想,右手握枪的埃力克倒在地

上,右腿中弹血流殷殷。

杜马听到枪响,自己却一疼不疼,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端枪射击的人是个黑大

个儿警察,身边有位女警官,抖出一副钢铐,如飞而至。先铐上埃力克,再铐里维

埃。杜马、埃尔文、伊莎贝拉、伊娃也叫上警车,去蓝帕警局问话录口供。

外面闹得这么厉害,我不能管也不敢管。听其自然。女警官带人走,不到Offi

ce查卡,也不跟我打招呼,直来直去。

何塞等一干人众只顾自家事,埃尔文引来里维埃,女警官押走人犯,一概不知。

谢天谢地。一谢M旅馆房间隔音程度高,屋里屋外两不闻;二谢何塞和他的朋

友把贡齐利掷出窗外,是在女警官押走人犯之后;三谢由于警察办案而造成客流中

断的真空时间;四谢贡齐利情愿自费疗伤也不愿报警。

一个人形物体落了地发出惨痛的叫声,旅馆经理不能不过问。我硬着头皮趋前

探看。贡齐利!血肉模糊的贡齐利!没有死在当场,我想,他正在蠕动。四周静得

令人胆颤,他张开眼睛:血污的一个肉球上的两个孔。瞧见是我,贡齐利说:“别……

别报警!我自己不小心……跳……跳舞……跳疯了……转啊转……破窗而出。”

我有了主意,疾步去叩4号的房门。何塞开门出来,听了我的叙述,欣欣然叫了

同伴把贡齐利抬进屋去。顷刻之间,何塞、贡齐利、吉姆、孔德、西恩斯开着丰田

车驶离旅馆。

留守空屋的玛格丽特知道一行五人上医院了。

在美国,任何人打电话叫急救车都来,多则5分钟少则3分钟。车上有医有药有

担架,随车还跟着警察,必要的话出动警车。贡齐利要求不报警是保护自己,有专

给黑道诊病疗伤的不法医院。看在钱的分上,或者医院根本就是黑道开设,探伤不

报致伤原因,而医生依法必须向警方报案,所以何塞一行人不敢投正派医院。

我坐在Office里想,4号事件显系出于偶然,虽则这偶然出于必然,但毕竟属于

偶发事件。25号房的伊莎贝拉事件也与贡齐利案性质相同,但后遗症使人忧心。坏

就坏在里维埃跟蓝提包案扯上关系。天下有许多事没有“为什么”。当日生意奇佳,

卖了个满堂红。

次日清晨,Office外响起一阵叩门声。我起身开门,原来是玛丽亚、丽蒂亚两

位清洁女工。她俩从来没有来过这么早,我脸上的不肯让位的睡意和一片惊讶交混

在一道。她们抢着说出共同的关心,起初我以为是伊莎贝拉事件的蔓延。

玛丽亚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关系,昨天在旅馆抓人的女警官半夜巡逻被暗

杀了。”

我强自镇定,请她们先去用早餐,清房为时过早。这两个好心人迟迟不肯退去,

仿佛从我这儿等得到答案似的。

DOWN TOWN一带不分日夜萦绕耳际的有三种声音:急救车声、消防车声、警车声。

枪声不是老有,可是常常有。这三种机车的吼叫特殊,分外刺耳,一听便知。遇到

警匪追逐(美国影片的常见镜头),警笛是一连串尖嚎。

1990年6月19日早晨,在密集的警车声中夹杂着得得的马蹄声!

我吩咐玛丽亚大姐照看一下Office,锁上两重门上街了。街上来来往往尽是头

戴钢盔,身穿天蓝色短衫蓝短裤骑自行车的警察。这种警察穿街过巷比开汽车的警

察方便。我发觉马蹄声来自麦克阿瑟公园。园中人声寂寂,平日蹓早、练操、跑步、

闲逛的熟悉面孔一律不见了。曲径而道被一匹匹紫红色高头大马所占据,全副武装

的警察据鞍而坐。

我选了个适当位置瞭望百闻终得一见的仿苏格兰骑警,以抒发思古之幽情。我

颇想见识见识这些马上健儿一展身手,如何与恶徒宵小相搏,又如何制服撒旦的儿

女,但毕竟不是拍摄影片,傻瓜也不肯扮演送入虎口的羔羊,我于是快快而返。

M旅馆的街边停了一辆警车,两位警察等在Office门口。玛丽亚见我回来才放

下心,转身离开了。警察指着在旅馆门外铁栏下枯坐的流浪汉问我住在哪个房间。

我回答不住这儿。警察说,不住这儿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耸耸肩。他凶相毕露冲上

来凑着我的脸吼道:“老板给你多少钱,这么留恋滥旅馆?”

另一位警察帮腔:“叫你的老板出来!”

我请两位公爷进室歇息,他们睬都不睬,盯着我打电话。半小时后李老板到。

警察口头规定两条守则:旅馆要请警卫日夜站岗以策安全;出入旅客人人要留合法

证件上的资料。

我问他们是不是法院代言人。

他们表示,现在不过吹吹风,法院会追加一份裁决书。李老板大吐苦水:“二

十四小时请警卫费用太高,小旅馆付不起会拖垮的。能不能只在夜间请上4小时?”

“就是要你垮!”两位公爷不约而同,积郁终于一下子倒出来。

他们一直坐守,等着瞧一间间住客结账走光。

从6月19日到同年年底,生意毫无起色。晚上,经常是警卫(即私人警卫,由往

往是退职或退休警察开办的警卫公司,又称保镖公司,派来)守在Office门外,我

守在Office门内,各守各的孤独。

忽一日传说菲力浦·叶在四条街外的加油站给人洗汽车(Car Wash)。丽蒂亚

亲眼得见。我远远瞧着他正在给黑人洗车,黑人鼓着腮帮指指点点。等到赏出一张

5美元钞,老叶哈着腰堆着笑,我恍然大悟,所谓百万美元的海洛因,乃是心中珍藏

的幻景。

擒拿里维埃的女警官,死因成谜。尽管众说纷坛,我坚信,警方归怨于25号的

住客,因此迁怒于旅馆。直到我当年年底告别M旅馆的时候,凶手也未缉拿归案,

而M旅馆就此一蹶不振,后来卖给某中东财团拆掉,改建成购物中心了。

后记

关于社会和城市你究竟了解多少,了解的是哪一部分,以及了解到什么程度,

端视你以何种身份参加到被了解的对象中去而定。

有一本传记记述了传主的一夜逃亡,短短的途中经历抵得上一生。我在洛杉矶

黑人区的和市中心的两家小旅馆里所度过的职业生涯,也是一种逃亡,但我多么愿

意把那段路再走一回。

美国公共汽车的车厢内挂出许多宣传品广告牌。其中一个上面写着:如果你过

了四十岁,要找工作请打电话给我们。我没有打电话,打也没用。正当我要去寒冷

的芝加哥投亲的前夕,命运女神却为我做出新的安排,仿佛赋我以使命。

任何一种生活都是苦和乐的连体婴。我想,天堂也不例外。

今天,我由衷地感谢她的恩赐,我怀着使徒般的虔敬之情向她献上人的珍宝。

这本小小的见闻录完全忠实于良心。假使人人都讲良心,生活会更加美好。

张索时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廿六日于美西七树园